第三部 风暴踪迹

双城记[电子书]

牢房里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条草席。监狱看守看看四面墙壁和周围一切事物,便要离开,这时靠在墙上的囚犯面对着他,似乎觉得这看守的脸和身体浮肿,显得十分丑陋,就像溺水的人灌满了肚皮一样。当监狱看守走后,他同样恍惚觉得,“现在没人看管了,我好像死了一般。”然后他低头看看草席,厌恶地抬头转身想道“这么多的爬虫,由此想象死后身体开始腐烂的场面。”

“五步长,四步半宽,五步长,四步半宽,五步长,四步半宽。”

犯人在牢房里踱来踱去,不停地测算着它的面积,这时城市的喧嚣像一种朦胧的鼓声,加上如海潮般的怒吼。“他做鞋子,他做鞋子,他做鞋子。”犯人再次测量,脚步加快,尽力避开他开始重复过的念头。“关闭栅门,鬼全消失了。其中有一个黑衣女人靠在窗台上,金色头发上有一种闪光,好像是她……祷告上帝,但愿我们又能骑马经过那些灯火通明的乡村,人民全都觉醒起来!……他做鞋子,他做鞋子,他做鞋子……五步长,四步半宽。”这种意念从犯人的心灵深处升起,他便加快步伐,顽强地算了又算这块面积;此时城市的喧闹已有所改变——在同样朦胧的鼓声之中,还有超越一种嘈杂声之上的所熟悉的哀鸣与痛哭之声。

2磨石

台尔生银行位于巴黎圣茄门区,是豪宅的一翼,前面有庭院,高墙铁门把它同这繁华闹市隔开。这座豪宅属于一位大贵族,那位爵爷长住在此,动乱之后,才穿着厨子服装,逃出国境。表面上看,他只不过是匹野兽,正在逃避猎者追逐,然而实质上并不是这样,依然是同一个爵爷,是用(除了那厨师外)三位壮士给他准备朱古力茶的爵爷。

那三位壮士为了赎受过他优厚待遇之罪,很想割断他的咽喉,为这个“不可分割的新共和国,这个自由、平等、博爱,否则死亡”的共和国做贡献,但是爵爷逃之夭夭。爵爷的豪宅先是封闭,后被没收。一切瞬息万变,一道严厉法令接着另一道法令,到九月三日,夜间法令的执行者们就占据了这邸宅,宅顶上挂起了三色旗,并且在客厅里饮酒狂欢。

倘若伦敦台尔生银行营业处像巴黎营业处一样,那就会一下子失去其精神,宣告破产。因为,稳重的英国人的责任和尊严究竟对银行庭院里木箱里的橘树,甚至对柜台上的丘比特神像说明过些什么呢?然而,这种事情依然如故。台尔生银行曾经因此洗去壁上的丘比特,但是在天花板上仍然可见爱神,披着最凉爽的薄纱,从早到晚注视着钱(他常这样做)。伦敦龙巴街的银行之所以破产是由于这个年轻的异教徒,一个隔开的餐室,还有墙壁上嵌了镜子,和那些不那么老的银行职员在公共场所狂舞寻欢,染有挑逗行为。可是法国人对于法国台尔生分行却全不顾此事,只要时局稳定,谁也不会为之惶恐,从而急忙提取自己的存款。

此后,台尔生银行闹得被遗忘或消失,甚至在银行要提什么款,存什么款,也无人过问;而且,不少存放者将珍珠宝贝存进银行最隐蔽之处,后病在监狱里或者惨死在那里。台尔生今生今世也无法算清究竟有多少债务,需待来世结清;这些问题,在这一夜之间,尽管贾维斯.劳雷认真地沉思过这样一些问题,没有谁会比他更明白。他坐在刚生的柴火边(这饥荒之年冷得很早),他那忠厚而又有勇气的脸上,那暗影比挂灯所能投射的要深得多,比房间里任何歪曲反射的——一种恐怖影子要深得多。

他在这银行里有几间房,从他对这银行的忠实而言,他已经变为它的一部分,就像坚固的常春藤根一样。由于爱国者们占领了这建筑物的大部分,因此这银行获得某种安全吧,然而这位诚实的老绅士却不这样看。一切处境他都漠不关心,只是尽忠职守。在庭院对面的一排廊柱下,有一个大的停车场——爵爷的马车还有几辆停在那里。两个通明的大火炬系在两根柱子上,火光照着空旷地上立起的一块大磨石,一件随意搁置的东西,看样子是匆匆忙忙从附近铁匠铺或者工厂里搬来。劳雷先生有些发抖,站起来从窗子里看看这些无害的东西,又回到柴火旁边的位子上。他曾打开玻璃窗、百叶窗,看了看,然后又将它们关上,并且全身战栗。

从高墙铁门外的大街上传来了平常里间都市的喧嚣声,其中有一种朦胧的回声,十分奇异,就像某种恐怖之声响彻云霄。

“感谢上帝,”劳雷先生说,双手紧握,“在这可怕的城里,我的亲人们不在身边,希望上帝可怜一切危难中的人!”

不久后,大门上的铃响了,他想,“定是他们回来了!”他坐着静听。然而并没有他所期待的那种喧闹声冲进庭院,而且只听见砰的一声关门,又恢复寂静。

双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