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包法利夫人[电子书]

“因为,”他对爱玛说,“这有什么风险呢?您看(他扳着指头列数这样尝试的种种好处):成功是十拿九稳,病人既可消除痛苦又能改善仪表,手术医生还可一举成名。譬如说您丈夫吧,怎么不为金狮客栈那个可怜的伊波利特治治呢?要知道,他一旦治愈,少不了会一五一十地讲给客栈的每个客人听。再说(奥梅压低嗓门,四下望望),谁还拦着我不就这事给报纸投一篇小稿?嘿!我的上帝!一篇文章传播开去……大家谈论这事……结果就像滚雪球一样!谁说得准?谁说得准?”

是呀,包法利满可以成功;爱玛看不出他没这个本事;倘若她鼓动夏尔去做,使他名利双收,她该是多么称心如意!她如今一心要看重的,也就是某种比爱情更可靠的东西。

夏尔受了药店老板和爱玛的怂恿,也就听从了。他托人从鲁昂捎来迪瓦尔博士的专著。每天晚上两手捧头,专心研读。

他研究马蹄足、内翻足、外翻足,又称足弓畸形、内踝畸形、外踝畸形(或者说得更清楚些,就是各种各样的畸形足,朝下的、朝里的、朝外的),以及踵畸形足和底畸形足(就是朝下扭和朝上扭)。与此同时,奥梅先生则千方百计地鼓动客栈伙计动手术:

“只有一点点疼,可能你都感觉不到,就那么稍稍扎一下,就像放点血似的,还没挖鸡眼疼呢!”

伊波利特想来想去,傻乎乎地转动着眼珠子。

“其实,”药剂师接着说,“这又不关我的事!全是为了你,纯粹是人道主义!伙计,我就是希望看到你治好,瞧你走路,一瘸一拐,后腰扭来扭去,实在难看,凭你怎么说,对你干活一定大有影响。”

奥梅于是向他描绘,到那时,他会变得多么矫健,步履会多么轻盈;他甚至向他暗示,他要博取女人欢心,就会得心应手。马夫蓦地微笑起来,傻呵呵的。奥梅又抓住他的虚荣心激将他:

“你到底是不是男子汉?万一要你去当兵,拼杀疆场,你怎么办?……咳!伊波利特!”

奥梅扬长而去,一边走一边说,一个人竟这样顽固不化,这样死不开窍,硬是不肯享受科学带来的好处,实在是莫名其妙。

那可怜虫只好答应了,因为大家就像串通好了似的。所有人,包括平时从来不管别人闲事的比内,还有勒弗朗索瓦太太、阿泰米丝、街坊邻居,甚至镇长蒂瓦施先生,都一个劲儿地鼓励他,劝说他,弄得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不过,他之所以最终下了决心,还是因为不用他掏一个子儿。包法利连手术器械都包了。这一慷慨之举是爱玛的主意,夏尔欣然同意了,打心底里觉得妻子真是一位天使。

夏尔按照药剂师的建议,请木匠为主,锁匠为辅,前后返工三次,才做成一个盒子模样的东西,约重八磅,铁件、木料、钢板、皮革、螺钉、螺帽,样样都没少用。

然而,要确定为伊波利特切除哪一根筋腱,先得弄清楚他的畸形足到底属于哪种类型。

他有一只脚几乎与小腿成直线,可照样又向里拐,所以是一只轻微内翻的马蹄足,也可以称为马蹄足特征明显的轻度内翻足。这只马蹄足,果真有马蹄那么宽,皮肤粗糙,筋腱干硬,足趾粗大,黑乎乎的趾甲就像马掌钉。这样一个跛脚人,却从早到晚要像一头鹿一样奔过来奔过去。大家时时看见他在广场上,围着一辆辆大车蹦蹦跳跳,不一样的腿脚,往前一迈一甩,看上去,瘸腿似乎比好腿还有劲。这条腿用乏了,就像有了灵性,变得坚韧有力;遇上人家给他干重活,他靠的就是这条腿。

既是马蹄足,就要切断跟腱;而要矫正内翻,就得动前胫肌,但只能留待以后。医生不敢冒险一次做两个手术,他甚至已经不寒而栗了,生怕伤及他不熟悉的某个要害部位。

塞尔苏斯塞尔苏斯:古罗马医学家,著有《医学》。以降,历一千五百年而有安布鲁瓦兹.帕雷帕雷(约1509—1590):法国著名外科医生,现代外科学先驱。,首次直接结扎动脉。而后有迪皮特伦迪皮特伦(1777—1835):法国著名外科医生,创病理解剖学。深入厚厚一层脑组织切开脓肿;又有让苏尔让苏尔(1797—1858):法国著名外科医生。,首次切除上腭。他们肯定都不像包法利,包法利手拿截腱刀朝伊波利特走去时,心那样乱跳,手那样直抖,神经那样紧张。就像在医院里那样,旁边的台子上,放了一摞旧布纱团、蜡线,还有许许多多的绷带,堆得像座小山,那是药店的全部存货。所有这些准备工作,奥梅一大早就张罗了,一则是想在众人面前炫耀,再则也好自己打打主意。夏尔切开皮肤,接着听见“喀嚓”一声,跟腱就断了,手术结束。伊波利特惊魂未定;他朝包法利探过身子,在他的两只手上亲了又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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