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包法利夫人[电子书]

他把那本教理问答塞进衣袋,停住脚步,两个手指还在晃动着圣器室沉甸甸的钥匙。

落日的余辉照在他的脸上,照得他那件毛料长袍微微泛白,肘部已经磨得发亮,下摆还脱了线。在他宽阔的胸前,油脂和烟草留下的斑渍,顺着那排小纽扣而下,离领巾越远就越多;领巾上搭着层层叠叠的红皮肤;皮肤上面散布着黄斑,直到又粗又硬的灰白色络腮胡,才看不见。他刚吃过晚饭,呼呼直喘气。

“一向可好?”神甫又说。

“不好,”爱玛答道,“我觉得难受。”

“噢!我也是,”教士说。“天气刚一转暖,真奇怪,人就浑身软软的,是吗?不过,没办法呀!圣保罗就说过,我们生来就是要吃苦受罪的。倒是包法利先生,他是什么看法?”

“他呀!”爱玛做了个不屑的手势,说道。

“什么!”这位老兄十分意外,说道:“他不给您开点什么药?”

“唉!”爱玛说,“我需要的不是医生开的药。”

神甫不时朝教堂里张望;孩子们都在里面跪着,用肩膀你推我搡,好像成排的纸人,一推就连串往下倒。

“我想知道……”爱玛接着说。

“里布代,你给我等着,你等着,”神甫气势汹汹地大声嚷道,“看我不来揪疼你的耳朵,捣蛋鬼!”

然后,他转向爱玛:

“那是木匠布代的儿子。父母有几个钱,把他惯坏了。其实,只要肯学,他学起来快,因为他很聪明。有时候,我开玩笑,叫他里布代(去马罗姆经过的那座小山,就叫这个名字),我甚至叫他:我的里布代。哈哈!听起来就成了里布代山法语mon(我的)和mont(山)两词同音,此处既可听为“我的里布代”,又可听为“里布代山”。。有一天,我把这个叫法讲给主教大人听,主教大人哈哈大笑……他居然也笑了。——嗯,包法利先生,他怎么样?”

爱玛似乎没听见。神甫继续说道:

“大概总是忙得不亦乐乎吧?我和他;准是本教区最忙的两个人。不过,他是医治身体的医生,”说到这里,神甫憨笑一声,“而我是医治灵魂的医生!”

爱玛用哀求的眼神看着神甫。

“是啊……”她说,“您是救苦救难。”

“咳!别提啦,包法利夫人!就在今天早上,我还不得不跑了一趟下迪奥镇;那里有头母牛肚子胀鼓鼓的,他们以为是中了邪。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的母牛都……哦,对不起!隆格马尔,布代!两个鬼东西!你们到底有完没完?”

神甫一个箭步冲进教堂。

于是,孩子们你推我搡朝大讲经台四周拥去,往唱诗凳上爬,纷纷打开弥撒书。有几个胆子大,蹑手蹑脚,眼看就要溜到忏悔间了。可是,神甫冷不防给了他们一顿巴掌;抓住他们的衣领,一个个拎起来,狠狠摔在祭坛的石板地上,让他们双膝下跪,就像要他们在那里生根似的。

“好啦!”神甫回到爱玛身边,抖开他的印花布大手帕,把一个角伸到牙缝里,说:“庄稼人实在可怜!”

“别的人也是,”爱玛应声说道。

“当然啰!比方说,城里的工人。”

“我不是说他们……”

“对不起!我也认识那里的一些家庭主妇,她们很可怜,都是贤妻良母,我敢说,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女圣人,可她们连面包都没有。”

“不过,有些女人,”爱玛说道(她说话时嘴角直抽搐),“神甫先生,她们有面包,却没有……”

“过冬的柴火,”神甫接着说道。

“哎!那有什么要紧?”

“怎么!有什么要紧?我觉得,只要有了温饱……因为,说到底……”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爱玛连连叹气。

“您不舒服吗?”神甫关心地走到爱玛面前,“莫不是消化不良吧?您应该回去,包法利夫人,喝点茶,身子就好了,要不然,喝杯红糖凉水也行。”

“为什么呢?”

爱玛的神态仿佛刚从梦中醒来。

“因为您老是用手摸额头,我以为您头晕。”

接着,神甫话锋一转:

“您刚才是有事要问我吧?问什么呀?我都忘啦。”

“我吗?没什么……没什么……”爱玛连声说道。

她环顾四周,目光慢慢落到穿教士长袍的老头儿身上。两个人面对面望着,都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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