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爱玛把烦闷无聊而生出的种种怨恨,一股脑儿全都算到夏尔一人头上;她未尝不想减少怨恨,到头来反而愈积愈多;因为,在种种失意之外,还要徒劳地多此一举,越发扩大他们之间的距离。她对自己的温驯起了反感。家庭生活的平淡无奇使她幻想奢华,夫妻之间的温情使她企望出墙。她巴不得夏尔动手揍她,那样她才好理直气壮地憎恨他、报复他。她脑子里闪过这些残酷的假设,有时她自己也不免大吃一惊;可是,她不得不继续强装笑脸,自说自话她真幸福,还要做出幸福的样子,让人相信她真幸福。
其实,她厌恶这种道貌岸然;也起过与莱昂一道私奔的念头,逃到天涯海角,试试新的活法。可是,每想到这里,她的灵魂里,就现出一个黑魆魆的莫名深渊。
“况且,他已经不爱我了,”她寻思道:“怎么办?指望谁来搭救我,安慰我,减轻我的痛苦?”
她心力交瘁,胸闷气短,痴痴呆呆,低声啜泣,眼泪直流。
“怎么不告诉先生呢?”女佣人碰到她发作时进来,就这样问她。
“是神经性的,”爱玛答道:“别告诉他,他会着急的。”
“哦!对了,”费莉西泰接着说道,“您就像小盖兰一样。她是波莱镇渔民盖兰老爹的女儿,我来您家之前在迪耶普认识的。她是那样忧愁,那样忧愁,往自家门口一站,别人还以为,她家门口挂着块裹尸布呢!她的病,看上去,就像是脑子里长了雾翳样的东西,医生治不了,本堂神甫也没办法。病得厉害的时候,她会一人跑到海边去。海关的人巡逻时,常见她趴在卵石滩上哭泣。据说,后来嫁了人,病就好了。”
“可是我,”爱玛说道,“是嫁人以后,才得这病的。”
6
一天傍晚,爱玛坐在敞开的窗前,刚才还见教堂执事莱蒂布杜瓦在修剪黄杨,忽然就听见晚祷的钟声响了。
正当四月初头,报春花开,煦风吹拂着新近翻土的花坛;花园都像妇女一样,正在着意打扮,准备迎接夏天的良辰美景。透过花棚的空隙放眼望去,就见小河漫不经心,在草场上蜿蜒流过。晚岚在还没长出新叶的杨树之间浮过,把杨树轮廓的边缘抹上一层朦胧的淡紫色,像薄纱挂在枝头,比薄纱颜色还淡,还要透明。远处有牲畜在走动,听不见它们的脚步声,也听不见它们叫唤。钟声还在回响,平平稳稳,如怨如诉,在空中响个不停。
这一下一下的钟声,在少妇的思想上,勾起少女时期和修道院时期的回忆。她想起祭坛上的那些大烛台,比插满鲜花的花瓶还高,比细柱圣体龛还高。她真想跟过去一样,加入修女们长长的行列,大家戴着白色的面纱,间忽露出一顶顶挺括的黑色风帽,伏在跪凳上。礼拜天做弥撒,她一抬头,瞥见淡蓝色的香烟,环绕圣母慈容,袅袅升腾。这时,她顿生感悟;觉得自己软弱乏力,无依无靠,像一片羽毛,飘摇在狂风暴雨之中。她不知不觉向教堂走去,准备虔心信教,怎么都行,只求灵魂全神贯注,只求红尘无影无踪。
在广场上,她碰到莱蒂布杜瓦正往回赶,因为他为了充分利用一天的时间,宁愿把活儿撂下,回头接着再干;所以敲晚祷钟,全看他方便。再说,早点敲钟,正好提醒孩子们,教理问答的时间到了。
有些孩子已经来了,正在墓地的石板上打弹子。还有一些骑在墙头,两腿晃来晃去,用木鞋踢扫矮墙和新坟之间高高的荨麻。那是仅有的一块绿地;其他地方都是墓石,上面总是覆盖着一层灰土,圣器室的扫帚也扫不干净。
穿布鞋的孩子们在里面跑来跑去,好像这是特为他们辟出的地方。他们喧嚷的叫声笑声,比钟声还要响亮。钟楼高空垂下一根粗绳,绳头一直拖到地面;摆幅越小,钟声也越来越弱。燕子呢喃着掠空而过,迅速飞回檐瓦下的黄色燕窝。教堂里首点着一盏灯,也就是一个玻璃盏挂在半空,里面有根灯芯,远远望去,那灯光犹如一个灰白色的小点,漂在灯油上颤颤悠悠。一道长长的阳光穿过整个大殿,相形之下,两旁的侧道和角落就越发显得昏暗了。
“神甫在哪儿?”包法利夫人问一个男孩。那孩子正摇晃着门轴已经松动的栅栏门玩。
“马上就来,”男孩答道。
果然,神甫寝室的门嘎吱一响,布尔尼贤神甫就出来了。孩子们一窝蜂似的逃进教堂。
“这帮淘气鬼,”神甫嘀咕说道,“总是这样!”
说着,他脚下踢着一本破破烂烂的教理问答,便捡起来。
“真是大不敬呀!”
他看见了包法利夫人。
“对不起,”他连忙说道,“我没想到是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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