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那时我们大概是九岁的样子吧,他走了足有两英里的路途为一位水果商办一件差使,为了感谢他,那个水果商给了他一个又大又好的苹果,他捧着它飞奔回家,他那时的喜出望外劲就甭提了,可巧他在路上遇到了我,他立即把那只红艳艳的苹果拿给我看,根本没想到我已经在算计他了,我抢过它就跑,边跑边吃,他可怜兮兮地跟在我后面苦苦哀求我还给他;可惜他追上我的时候,那只苹果已经荡然无存了,只有一枚核留了下来。我把果核还给他后就捧腹大笑起来。他转身走了,边走边哭着说,他本想把那只苹果留给他的小妹妹的。他的话彻底击溃了我的得意,因为我知道他的小妹妹已经卧病在床很久了,如果他能把这只苹果送给她的话,看到她那又惊又喜的样子准会令他顿感自豪的,而且她的小妹妹肯定会要额外地亲亲他的。可出于自尊心的缘故,我羞于将自己的忏悔说出口,我还变本加厉硬着心肠地说了些更加粗鲁和卑鄙的话,以此来伪装自己的真实感受,让他知道我一点也不在乎他的痛苦。他的脸上显露出深受伤害的神情,可他一个字都没说就转身回家了。过后的好几年里,那一幕不止千百次地萦绕在我心中,尤其是到晚上,它总会像幽灵一样游荡在我脑海里,不停地指责我,令我羞愧得无地自容。随着时光的流逝,这段不光彩的记忆渐渐黯淡了下去,渐渐地被我淡忘,终有一天它在我的心中完全消失了;可如今它又复现在我眼前,而且是那么清晰明了。
还有一次,那时我们十一岁左右的光景,我不小心打翻了自己的墨水瓶,把四本习字簿弄脏了,为了逃避严厉的惩罚,我毫不犹豫地就将这事嫁祸于他,让他当了替罪羔羊饱尝了一顿皮鞭。
大概是在去年,我还蒙骗过他,我用一个已经有些损坏的大鱼钩跟他换了三个很好的小鱼钩。当他高高兴兴钓起第一条鱼的时候,那个大鱼钩就断了,可他根本就猜不到是我捣的鬼,他拒绝接受那个由于我的良心不安迫使我还给他的小鱼钩,他只是说,“换都换了,这只鱼钩质量不好,不过也不能怪你。”
不,我简直不能合眼。这些零星的尘封的恶作剧不停地冒出来指责我,折磨我。这种刻骨的悔恨带来的痛楚远比人们想到自己对活着的人所做的错事要尖利多了。诚然,尼古拉乌斯现在还活着,可是我的痛苦一点不减;他对我而言跟已经死去的人没有两样。夜风中,树叶依旧在窃窃低语,轻轻呜咽。冷雨也在不停地击打着窗棂,显得无比凄切。
天一亮,我就赶紧去塞比那儿把这事告诉了他。果不出所料,他的嘴唇不停地颤抖,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那么茫然失措地盯着虚空发愣;他的脸色变得死白。他怔怔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泪水从他的眼里奔涌而出,然后他猛地一扭身准备走开,我赶紧钳住他的胳膊沿着河岸心事重重地走着,我们两个都一声不吭。我们穿过木桥在河对岸的草地上盲目地徘徊,而后我们又爬上山坡到了那片我们三人常去的林子,最后我们才开始开口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来,我们的每一句话都是与尼古拉乌斯有关的,我们俩在一起尽情地缅怀了我们与他在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每一件小事我们都视若珍宝。正谈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我听到塞比梦呓般地说:
“十二天!——啊,已经不到十二天了!”
我们说,在这段日子里我们应当与他形影不离,时刻伴随在他左右;我们应当想方设法满足他未了的心愿;这区区几天可是无价珍宝,再也禁不起浪费的了。可我们都不想去找他。看到他我们会有见到死人的感觉,我们怕得要死。我们都没把这种感觉说出口,只是埋藏在心里。因此,当我们转过一个弯迎面碰上尼古拉乌斯的时候我们简直吓得魂飞魄散。他兴高采烈地向我们叫道:
“嗨!——嗨!怎么回事?你们闯鬼了吗?”
我们都不敢答腔,这可不是个开玩笑的好时候;他正急不可耐地想把自己的见闻告诉我们,他兴致很高地告诉我俩他刚才碰到过撒旦,撒旦告诉了他我与他昨晚去过中国的事,他也求撒旦考虑考虑带他出去走一圈,撒旦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的请求。撒旦还说那将是一场最遥远的,最了不起的奇妙旅程;尼古拉乌斯还求他把我俩也带上,可他拒绝了,他说要是可能的话,他将另择时日带我们去那里,现在不行。撒旦说他将于十三号那天来带他走,尼古拉乌斯已经在迫不及待地算计时日了,他似乎等得不耐烦了。
哦,那天正是他的忌日。我们早就算好了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