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高里奥还付着一千二百法郎的膳宿费。伏盖太太觉得,一个富翁有四五个情妇很自然,把情妇说成女儿也很巧妙。他把她们召到伏盖公寓里来,她并不生气。不过,正因为有这些女人来找,房客高里奥才对她冷淡,所以她在第二年年初便管他叫老公猫。到他降到九百法郎之后,有一次伏盖太太看见其中一个女子下楼,就很不客气地问他,打算把她的公寓当作什么地方。高老头回答她说,这位女士是他的大女儿。
“这么说,您有三打女儿了?”伏盖太太尖刻地说。
“我只有两个,”高老头接过话头说道,口气温和像个破了产的人,什么苦难都可以逆来顺受。
快满第三年的时候,高老头再度节省开支,搬上四楼,每月的膳宿费只交四十五法郎了。他戒了烟,辞了理发师,头上也不再扑粉了。高老头第一次不扑粉露面,房东太太看见他头发的颜色,禁不住惊叫起来,原来他的头发是灰里带绿的难看暗色。由于心里闷着发愁,他不知不觉面露愁容,日甚一日,似乎成了饭桌周围最苦恼的脸。如今是毫无疑问的了。高老头是个老风流;治他那种病的药有副作用,若不是医生有本事,他的眼睛早就保不住了。他的头发颜色之所以那么恶心,就是由于他纵欲过度,而且服用维持纵欲的药物。老头儿的身心状况,使传来传去的这类闲话显得有根有据。当初带来的漂亮衣服穿得不能再穿了,他买十四个苏一码的棉布代替。金烟盒、金链子、钻石和首饰,一样一样都不见了。他告别了浅蓝色礼服和所有高档服装,不分冬夏,只穿一件栗色粗呢外套、羊毛坎肩、灰色厚呢长裤。他越来越瘦,腿肚子掉了下去;从前因心满意足而鼓起的脸上,如今皱得不成样子,脑门上也起了皱纹;牙巴骨显了出来。他住到圣热内维埃芙新街的第四年上,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六十二岁时好样的面条商,看上去不到四十;发福的胖老板,春风得意,风流倜傥,教路人看了也痛快,笑容也颇有青春气息;这时却像七十老翁,恍恍惚惚,蹒蹒跚跚,面色如土。当初那么炯炯有神的蓝眼睛,变成了铁灰色,黯淡无光;眼泪水也不流了,发红的眼缘好似在淌血。有些人觉得他可憎,有些人觉得他可怜。一帮年轻的医科学生注意到他下唇低垂,量了量他面角的顶部,盘问了他半天一无所获,就说他得了克汀病。有天晚上,吃过饭,伏盖太太挖苦地对他说:“喂!她们就不来看您了吗,您那些女儿?”口气之间对他的父亲身份表示怀疑。高老头不由一震,仿佛被房东太太用锐器刺了一下。
“有时候来的。”他声音激动地回答。
“喔!喔!有时您还见她们!”那些大学生齐声嚷道,“真了不起,高老头!”
可是,老人并没听见他的答话所引起的嘲笑,又陷入沉思默想之中。光从表面观察他的人,以为那是头脑愚钝,老糊涂了。倘使对他很了解了,也许大家会对他的物质和精神境况所面临的问题兴趣盎然;可是那比什么都难。要了解高里奥是否真的做过面条生意,究竟有多少财产,都不是难事;无奈那些注意他的老年人,从来不走出本区的范围,老待在公寓里,就像牡蛎黏附着岩石;至于别的人,在巴黎生活特有的影响下,一旦走出圣热内维埃芙新街,就把他们所调侃的可怜老头忘在了脑后。这些思想狭隘的人和无忧无虑的年轻人,都认为以高老头那种寒酸,那种糊里糊涂的样子,根本谈不上有什么财产和能耐。至于他称为女儿的那些女人,大家都同意伏盖太太的意见;伏盖太太讲起话来,自有一套严密的逻辑;上了年纪的女人都这样,到了晚上就以嚼舌为事,对什么事都爱乱猜;她说:“要是高老头真有那么有钱的女儿,像来看他的那些女士,他决不会住在我的四楼上,每月只付四十五法郎的膳宿费,也不会穿得像个穷人了。”没有一件事情可以推翻这类结论。所以到一八一九年十一月底,这场悲剧发生的时候,公寓里每个人都对可怜的老头儿有了十分确定的看法。他压根儿不曾有过什么妻子、女儿;因作乐过度而变成了一个蜗牛,一个人形的软体动物,可以归入低级帽壳类,一位包饭客人,博物馆职员如是说。跟高里奥比较起来,波阿莱就成了雄鹰,成了绅士。波阿莱会讲话,会理论,会对答;虽然他的讲话、理论、对答,跟没说一样,因为他惯于用别的字眼重复旁人的话;但他毕竟有助谈话,他是活的,似乎有感觉;然而高老头,照那博物馆职员的说法,在温度计上永远指着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