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纳·德·拉斯蒂涅长着一张典型的南方人面孔,白皮肤,黑头发,蓝眼睛。风度举止、惯有姿势都显出是贵族人家子弟;从小学的就是高雅的传统习惯。他爱惜衣服,平日穿的都是隔年的旧衣,但有时出门也能穿得像个翩翩青年。他日常则穿一件旧外套、粗坎肩,蹩脚的黑色旧领带系得马马虎虎,像一般大学生一样;长裤也跟上装差不多,靴子已经换过掌。
在这两个人物和其他人之间,有一个过渡的角色,那就是年届四十,鬓脚染过的伏脱冷。他属于谁见了都会说声“好家伙!”的那种人;肩宽胸健,肌肉突起,方方的手十分厚实,指节上长着火红色的浓毛,很是显眼。他的脸过早地爬上了皱纹,看上去有点冷峻,但待人接物却又随和平易。他的中低音嗓子,跟他快快活活的性格非常合拍,一点也不讨厌。他乐于助人,嘻嘻哈哈。如果有什么锁坏了,他会立刻拆下来,鼓捣好,上点油,锉一锉,再装上,一边说:“这我内行。”而且,他什么都懂,举凡船舶、大海、法国、外国、生意、人物、时事、法律、旅馆和监狱,无所不知。要是有人苦经叹多了,他赶紧出手帮忙。他曾好几次借钱给伏盖太太和几位房客,但借他钱的人宁死也不赖他的账,因为尽管他外表像个好好先生,可是目光却深邃而坚毅,令人望而生畏。从他吐口水的架势,看得出他沉着镇静,若要跳出困境,一定会铤而走险。他的目光像威严的法官,似乎能看透所有悬疑、所有思想、所有感情。他习惯午饭后出门,回来吃晚饭,整个晚间都在外面,深更半夜才回来,用伏盖太太给他的万能钥匙开门。只有他才享受这种优待。而且,他跟寡妇相处得非常好,搂着她的腰喊她妈妈,这种奉承也实在让人费解!那女人以为这只是举手之劳,殊不知只有伏脱冷才有那么长的胳臂,搂得住她粗大的腰围。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很阔绰地每月交十五法郎,好在饭后能喝上一杯兑酒咖啡。那班青年人固然卷在巴黎生活的旋涡里忘乎所以,那班老年人也固然事不关己无动于衷,但即便不像他们那么肤浅的人,也不会注意到伏脱冷形迹可疑。周围别人的事,他都知道或者猜到;而他自己在想什么干什么,却没有一个人看得透。他明里与人为善,总是客客气气,乐天快活,暗里却把这些当作一道藩篱,隔在自己和他人之间;虽然如此,却不时流露他城府极深。他往往会冒出一句尤维纳利斯12式的俏皮话,似乎热衷于嘲弄法律,鞭挞上流社会,指责它自相矛盾,使人感觉到他对社会现状怀有仇恨,心底里小心翼翼地藏着什么秘密事儿。
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还有那个年轻的大学生,一个精力充沛,一个长得俊美;泰伊番小姐也许无意间受到二者吸引,她暗中偷觑的目光和私下的念头,总离不了这两个人。可是这两位,好像谁心里都没有她,尽管说不定哪天,她会时来运转,一变而为富有的婚姻对象。再说,这些人谁也不会费神去弄清旁人所诉的苦是真还是假。他们彼此无动于衷,而且出于各自不同的处境,互不信任。他们知道无力减轻对方的痛苦,而且平时一遍遍地互相诉苦,安慰的话也早已说尽;俨然像老夫老妻,没什么话可说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只剩下机械的生活,就像没上油的齿轮,在那里咬合转动。在街上遇到盲人,他们会毫不理睬地径直走过,听别人说起什么倒霉事,他们会毫不动情,还会把死亡看作是脱离苦海;饱经苦难的结果,对人间最悲惨的景象也冷眼看待。在这群失意的人中,最幸福的要数伏盖太太了,她高高在上地管着这所私人济贫院。只有伏盖太太觉得,那个小园子是一块锦绣花园,其实,寂静和寒冷,干燥和潮湿,使园子显得空旷辽阔,仿佛一片茫茫荒原。只有她才觉得,这所颜色发黄、阴森沉闷,散发出柜台铜臭味的房子有着种种乐趣。这一间间牢房都是她的。她喂养着这帮终身做苦役的囚犯,对他们颐指气使,他们一个个唯唯诺诺。以她所定的价钱,这些苦命人在巴黎,哪里找得到如此卫生而量足的伙食,以及能自己做主安排得虽谈不上雅致舒适,至少也算干净卫生的住房呢?哪怕她极不公道,人家也只是逆来顺受,没有二话。
这些人凑在一起,各色人等应有尽有,简直是,而且实际上也就是整个社会的缩影。像中学和交际场里一样,一起吃饭的十八个人中,总有一个可怜的受气包,一个出气筒,大家都拿他取笑。到了第二年年初,欧也纳·德·拉斯蒂涅发现,在这群他注定还要共同生活两年的人里,这个受气包的角色显得格外突出。这个受气包就是以前做面条的高里奥老头,如果有人来画画,一定会如历史学家一样,把画面的所有光线集中到他头上。半带仇恨的轻蔑,掺杂轻视的欺凌,对苦难毫不留情的态度,为什么全都倾泻在这个资格最老的房客身上呢?难道他有什么可笑的或是古怪的地方,比恶习还难以原谅吗?这类问题与社会种种不公密切相关。也许人的天性就是这样,要是一个人真的谦卑处世,懦弱无争,或者满不在乎,别人就什么气都让他受。我们不是都喜欢把什么人或物当牺牲品,来证明自己的力量吗?最弱小者如小孩,也会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按响各家的门铃;或者踮起脚把自己的名字,涂写在洁净的纪念性建筑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