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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世界文学名著典藏[电子书]

在把这群人一个个联系起来的那些琐碎、人为的趣味中,夹进了一对清秀而健康的男女青年互相倾心的纯朴的感情。这种人类的感情压倒了一切,支配着他们的虚伪的空谈。笑谑听来令人愁闷,新闻显得索然无味,热闹的景象原来是伪装的。不仅是他们,就连侍候饭桌的仆人仿佛也具有同样的感觉。他们入迷地望着美人儿艾伦和她那容光焕发的脸盘,望着皮埃尔那副红彤彤的、肥胖的、显得幸福而心神不定的面孔,以致于忘记侍候客人。一支支烛光仿佛也只凝聚在这两张幸福的脸上。

皮埃尔觉得他自己是一切的中心,这种地位既使他高兴,又使他感到不自在。他处于一个埋头于某种事务的人的那种状态,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听不真切。他的心灵中只是有时意外地闪现出片断的思绪和现实的印象。

“一切就这样完了吗!”他想道,“这一切都是怎样弄成的呢?真是太快了!我现在知道,不只是为了她一个人,也不是为了我一个人,而是为了大家,这件事情必然会实现。他们预料这件事必将出现,而且相信,这件事将能实现,所以我不能使他们失望。但是这件事将要怎样实现呢?我不知道,但它一定会实现!”皮埃尔想道,一面瞅着他眼睛旁边露出的她那光滑发亮的肩头。

这时他忽然不知为什么变得害羞起来。他觉得不自在的是,他一个人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在别人的眼中是个幸运的人,他的相貌长得丑陋,却成为占有艾伦的帕里斯[140]。“想必这总是常有的事,应当这样做,”他安慰自己,“但是我为这件事做了什么呢?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是和瓦西里公爵一起从莫斯科启程的。当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后来我为什么没有在他家里居住?后来我和她一同打纸牌,替她拾起一个女式手提包,和她一道坐马车游玩。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实现的?你看他现在成了未婚夫坐在她身旁,听见,看见,觉察到她的亲近,她的呼吸,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优美。时而他忽然觉得,不是她,而是他自己长得异常俊美,所以人们才这样注视他,于是,他因为引起众人的惊奇而深感幸福,他挺起胸,昂起头,为自己的幸福而高兴。忽然他听到一种声音,熟悉的声音,这种声音又一次对他说着什么话。可是皮埃尔着了迷,因此不明了别人对他说的话。”

“我问你,什么时候你收到博尔孔斯基的信,”瓦西里公爵第三次重复地说,“我亲爱的,你是多么漫不经心啊。”

瓦西里公爵微笑着,皮埃尔看见,大家都对他和艾伦微笑。“既然你们都知道,那也没有什么,”皮埃尔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实情,那又怎样呢?”他独自露出温顺而稚气的微笑,艾伦也面露微笑。

“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接到的?是从奥尔米茨寄来的吧?”瓦西里公爵重说了一遍,他仿佛是要知道这件事才能调停争论似的。

“是不是可以考虑和谈论这种琐碎事呢?”皮埃尔想道。

“是的,信是从奥尔米茨寄来的。”他叹口气答道。

晚饭以后,皮埃尔带着他的女伴跟随其他客人步入客厅。客人们开始散去,有些人未向艾伦告辞就乘车走了。有些人到她跟前呆一会儿,就连忙离开,不让艾伦送他们,好像不想打断她干的正经事。那个外交官忧郁地默不作声,从客厅中走出来。他心想,他在外交上的升迁,和皮埃尔的幸福相比,不过是泡影。年老的将军在他太太问他腿的状况时,愤怒地向她发了一顿牢骚。“啊唷,你这个老傻瓜,”他想了一下,“你看叶莲娜·瓦西里耶夫娜(即艾伦)就是到了五十岁还是个美人。”

“我好像可以向您道贺了,”安娜·帕甫洛夫娜向公爵夫人低声地说,并深深地吻了吻她。“若不是偏头痛,我就会留下来的。”

公爵夫人什么都没回答,她由于妒嫉自己女儿的幸福而感到苦恼。

送客出门时,皮埃尔一人和艾伦在他们就坐的小客厅里呆了很久。此前,在最近的一个半月里,他也时常一个人陪伴着艾伦,但他从未向她吐露爱情。此时他觉得他非这样做不可。但是他无论怎样都下不了决心迈出这最后一步。他十分羞愧,仿佛觉得,他在艾伦身边是占据别人的位置。“这种幸福不为我所有,”一种内心的声音告诉他,“这种幸福应为那些缺少你所占有之物的人所享受。”可是应该讲点什么话,他于是开口说话了。他问她对今天的晚会是否感到满意。她仍然像平时那样,简单地作了回答,对她来说,今天的命名日是一次最愉快的命名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