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册/第一卷/第三部

战争与和平·世界文学名著典藏[电子书]

“伯爵,我什么也不怕,信不信,因为我知道我是对的。伯爵,你要知道,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把兵团的命令背得滚瓜烂熟,我把操典也背得滚瓜烂熟,就像背‘我们在天上的父’似的。因此,伯爵,我在全连中是没有什么过失的。我觉得问心无愧。我来报到了,(贝尔格欠起身子,惟妙惟肖地行举手礼。是的,难以表现出更加恭敬和得意的样子了。)正如常言所说的,他在呵斥我,呵斥呀,呵斥呀,正如常言所说的,呵斥得狗血喷头,还说‘阿尔瑙特人’,还说‘鬼家伙’,还说‘放逐到西伯利亚’。”贝尔格面露诚挚的笑容说道。“我知道,我是对的,所以我默不作声,伯爵,难道不是这样吗?第二天在命令中没有提到这件事,这就是沉着的真谛所在!伯爵,就是这样。”贝尔格说道,一面点燃烟斗,一面吐出烟圈来。

“是的,真是妙极了。”罗斯托夫微露笑容,说道。

但是鲍里斯发现罗斯托夫想嘲笑贝尔格了,于是巧妙地引开话头。他请求罗斯托夫述说他是在什么地方、怎样负伤的,这就使罗斯托夫觉得愉快,他开始讲话,在讲的时候他的精神显得越来越振奋。他向他们讲到申格拉本之战,完全像那些参加战斗的人平常讲到战斗的情况那样,即是说,他们讲到的都是他们希望发生的事件,都是他们从别的讲述人那里听来的事件,都是讲得娓娓动听的但全非真实的事件。罗斯托夫是一个老老实实的青年,他无论怎样都不会存心说谎话。他开始讲的时候,力求讲得恰如其分,可是情不自禁地、不知不觉地而且不可避免地说起假话来。这些听众和他自己一样多次听过冲锋陷阵的故事,对何谓冲锋陷阵一事已构成一定的概念,他们正等着要听这样的故事,如果对这些听众述说真实情况,他们就会不相信他讲的话,或则更糟的是,他们会以为罗斯托夫的过失在于,他没有遇到讲述骑兵冲锋陷阵的人通常遇到的情况。他不能这样简单地讲给他们听,讲什么个个骑兵纵马飞奔,他跌下马来,扭伤了手臂,使尽全力地跑进森林,躲避法国人。而且,他想把发生的情况全都讲出来,那就非得克制自己不可,只宜叙述当时发生的事情的梗概。叙述真情实况是很困难的,真有这种本领的年轻人寥寥无几。他们指望能听到这样的故事:他忘我地赴汤蹈火,就像在烈火中燃烧,就像一阵暴风袭击敌人的方阵,他杀入腹地,左一刀右一刀砍杀敌人,军刀已经饱尝人肉的滋味,他精疲力竭,从战马上摔下来,等等。他把这一切讲给他们听了。

当故事讲到一半,正当他说“你不能设想,在冲锋陷阵时你竟会体验到一种多么奇怪的疯狂的感觉”的时候,鲍里斯所等候的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走进房里来了。安德烈公爵喜欢庇护青年,别人向他求情使他感到荣幸。他对昨天那个善于使他喜悦的鲍里斯怀有好感,想满足这个青年的心愿。库图佐夫委派他随带公文去见皇太子,他顺路去看这个年轻人,希望和他单独会面。他走进房里来,看见一名正在叙述作战中建立奇绩的集团军直属骠骑兵(安德烈公爵不能容忍这种人),他向鲍里斯露出和蔼的笑容,皱起眉头,眯缝起眼睛,望了望罗斯托夫,微微地鞠躬行礼,倦怠而迟缓地坐到沙发上。他碰见一群讨厌的人,心里很不高兴。罗斯托夫明白这一点,于是涨红了脸。但他觉得满不在乎,因为这是一个陌生人,可是他朝鲍里斯瞥了一眼,看见鲍里斯好像替他这个集团军直属骠骑兵难为情似的。虽然安德烈公爵的腔调含有讥讽意味,令人厌恶,虽然罗斯托夫持有作战部队的观点,一向瞧不起司令部里的芝麻副官(这个走进来的人显然属于这一流),罗斯托夫却感到局促不安,涨红了脸,沉默不语。鲍里斯探问司令部里有什么消息,是否可在方便时打听到我们拟订的军事计划。

“他们想必要向前推进。”博尔孔斯基答道,很明显,他不愿在旁人面前多说话。

贝尔格趁此机会十分恭敬地询问,他们会不会正像传闻所说的那样,要把双倍的饲料发给各连的连长?安德烈公爵面露微笑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他不能评论这样重大的国家法令,贝尔格于是很高兴地哈哈大笑。

“关于您的那桩事,”安德烈公爵又对鲍里斯说道,“我们以后再说,”他回头看了看罗斯托夫。“检阅完毕后请您到我这儿来,我们能够办到的样样都办到。”

他朝屋里扫了一眼,就把脸转向罗斯托夫,罗斯托夫那副不可克服的稚气的窘态变为忿怒,他简直不屑去理会,说道:

“您好像谈过申格拉本之战,是吗?您到过那里吧?”

“我到过那里。”罗斯托夫气忿地说,仿佛想通过这句话来侮辱这个副官。

博尔孔斯基发现骠骑兵的窘态,觉得非常可笑。他略带轻蔑的样子,微笑了一下。

“是啊,现在编造了许多有关这次战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