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药店老板总是急匆匆地拿到报纸,一心想看见有自己的提名,但总不见消息。最后,他实在按捺不住了,便安排在自家花园里,把一块草坪修整成荣誉勋章的形状,从顶部起还有两条细长的草皮,算作绶带。他经常两臂交叉,在周围踱来踱去,暗自想着政府的昏庸和世人的负义。
不知是出于尊重,还是慢慢清理自有一番情趣,夏尔还没打开过爱玛平时用的那张红木书桌的暗屉。终于有一天,他在书桌前坐下,转动钥匙,顶开锁簧。莱昂所有的信全在里面。这一回,是确凿无疑了!他一口气看完最后一封信,又搜遍每个角落,每件家具,每个抽屉,甚至墙壁背后,又是哭,又是嚎,昏天黑地,疯了似的。他找到一个匣子,一脚踹开,鲁道夫的相片跃入眼帘,旁边还有散乱的情书。
他消沉起来,让大家觉得惊讶。他不再出门,不再见客,甚至不肯出诊。于是有人说,他关在家里喝酒。
但偶尔有人出于好奇,在花园篱笆那儿探身张望,吃惊地瞥见这个人胡子老长,衣服邋遢,面目难看,在里面大声哭着走来走去。
夏天的傍晚,他牵着女儿,带她去墓地。两人直到完全天黑才往回走,这时除了比内的天窗,广场上没有亮光。
然而,夏尔的痛苦并没得到完整的感受,因为他周围没人替他分担。他造访勒弗朗索瓦太太,为的是能够谈谈她。但女店家听的时候心不在焉,她跟夏尔一样,也有自己的烦恼:这不,勒赫先生的兴隆车行终于开张了,伊韦尔办事得力,有口皆碑,一再提出要增加工资,并且扬言他会“跳槽”的。
有一天,夏尔去阿尔格伊集市,准备卖掉他的马——最后的可卖之物,——不期遇到了鲁道夫。
狭路相逢,两人的脸刷地一下变白了。鲁道夫上回只寄了张帖子,所以他先是支支吾吾,说几句抱歉的话,不一会儿胆子才壮了起来,甚至厚着脸皮(时值八月,天气酷热),请夏尔去小酒馆喝瓶啤酒。
他坐在夏尔对面,双肘搁在桌上,嘴里咬着雪茄烟,闲扯起来。面对这张爱玛曾经爱过的面孔,夏尔茫然若失,浮想联翩。他仿佛又见到爱玛的一件故物。说来令人叫绝。他恨不得自己就是对面这个人。
那一位还在谈着庄稼、牲口、肥料,东扯西拉地说个不停,生怕一冷场会旧事重提。其实夏尔根本没听。鲁道夫也觉察到了,从他的面部变化,就可以看出他在回忆往事。夏尔的脸渐渐涨得通红,鼻翼直翕,嘴唇哆嗦;甚至有一阵,他憋着满腔无名怒火,两眼死死盯住鲁道夫。鲁道夫吓坏了,打住了话头。但是没多久,夏尔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心灰意冷、失魂落魄的神情。
“我不怪您,”他说。
鲁道夫默不作声。夏尔双手捧住头,用万分痛苦,而又听天由命的口吻,有气无力地说:
“是的,我不怪您了!”
他甚至还说了一句感慨万千的话,一辈子仅此一次:
“错在命运!”
殊不知,他所说的命运,当初就是由着鲁道夫摆布的。鲁道夫觉得,这话出自有过如此遭遇的男人之口,诚然宽厚,简直好笑,未免有点轻贱。
第二天,夏尔走进花棚,在长椅上坐下。阳光从栅格里漏下来,葡萄叶在沙地上勾勒出它们的影子。茉莉花吐着清香,天空一片湛蓝,斑蝥围着开花的百合嗡嗡直叫。夏尔就像个十来岁的少年,忧伤的心头弥漫着这些爱的朦胧气息,觉得透不过气来。
小贝尔特整个下午没看见他,七点钟来找他吃晚饭。
他仰着头靠在墙上,闭着眼睛张着嘴,双手握着一绺长长的黑发。
“爸爸,走呀!”她说。
她以为爸爸想逗着玩,轻轻推他一把。夏尔倒在地上,已经死了。
三十六小时以后,卡尼韦先生应药店老板之请,赶了过来。他作了解剖,一无所获。
家产全部卖光了,就剩下十二法郎七十五生丁,供包法利小姐投奔祖母作路费。老太太当年故去,鲁奥老爹瘫痪在床,一位姨妈收留了包法利小姐。如今姨妈家里穷,只好把她送进一家纱厂,让她自食其力。
包法利去世后,永镇先后来过三位医生,都是还没站稳脚跟,就给奥梅先生很快击垮了。奥梅的主顾多得不得了,当局照顾他,舆论保护他。
他新近获得了荣誉十字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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