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包法利夫人[电子书]

但在写信的时候,她眼前却浮现出另一个男人的身影,一个由她最热烈的回忆、最美妙的读物和最强烈的欲念交织而成的幻影;最后变得如此真切,如此贴近,她不禁心跳不已,神摇目眩,但又无法清晰地想像出他的模样,因为他像一位身兼多职的天神,迷离之中让人莫辨真身。他住在蓝幽幽的境界,月光皎洁,花香阵阵,阳台上的丝绸软梯轻摆慢荡。她感到他近在身边,就要过来,一吻之间就会带着她的全部身心远走高飞。后来,她又跌落下来,香销魂断,因为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情冲动,比纵情淫乐更使她精疲力竭。

现在,她时时刻刻感到浑身酸痛,甚至往往收到传票和印花公文,几乎看也不看。她真想不再活下去了,要不然就一睡不醒。

四旬斋狂欢节那天,她没回永镇,晚上去了化装舞会。她穿一条天鹅绒长裤,一双红袜子,假发后面扎根缎带,三角小帽歪戴到一侧耳边。她在长号疯狂的乐声中,整整跳了一个通宵;大家在她四周围成圈子。清晨,她发现自己在剧院的柱廊上,身旁还有五六个戴着面具的装卸女工和水手,都是莱昂的伙伴,正说着要去吃夜宵。

附近一带的咖啡馆全都客满。他们在码头上发现了一家最不起眼的饭馆。店主在五楼给他们开了个小间。

几个男的在角落里嘀咕了一阵,想必是在商量付账的事。其中有一个书记员,两个医科学生,一个店铺伙计:看她都和什么人为伍!至于女人,爱玛从她们说话的腔调,很快看出她们几乎全是下九流的。她顿时害怕了,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垂下眼帘。

别人都吃起来,爱玛不吃,直感到额头发烫,眼皮刺痒,皮肤冰凉。舞厅的地板,还随着千百只脚有节奏的踢踏,在她的脑子里不停地起落。不久以后,潘趣酒的气味,加上雪茄的烟雾,熏得她昏昏沉沉,她晕了过去。大家把她抬到窗口。

天开始放亮,圣卡特琳教堂那边灰白的天际,一团绛红色的大圆斑愈变愈大。暗灰色的河水在风中微波荡漾,桥上不见人影,路灯相继熄灭。

爱玛苏醒过来,猛地想起贝尔特,她还在家里睡觉,在女佣人房里。这时,一辆满载长铁条的大车驶过,金属震颤的响声,震耳欲聋,拍击着一座座房屋的墙壁。

她突然起身,脱下化装服,对莱昂说她该回家了。最后,她总算一个人待在布洛涅旅馆了。她觉得一切都不堪忍受,包括她自己。她恨不能像鸟儿一样,飞得远远的,飞到一个洁白无瑕的世界,去重新焕发青春。

她走了出来,穿过大马路、科州广场和城关,一直走到一条开阔的街上,两边是地势较低的花园。她走得很快,清新的空气使她平静下来:渐渐地,人群里一张张面孔、化装面具、舞步、吊灯、夜宵的情景和那些女人,统统烟消雾散不见踪影。回到红十字旅店,进到三楼挂有《奈尔塔》版画的那个小房间,一骨碌倒在床上。下午四点,伊韦尔叫醒了她。

回到家里,费莉西泰让她看座钟后面的一张灰色公文,上面写道:

“根据判决书,执行判决……”

什么判决书?原来,前一天已经送来一份公文,她没看到;所以看到下面的话,顿时目瞪口呆:

“以国王、法律和司法的名义,本支付催告送达包法利夫人……”

她跳过几行,一眼瞥见:

“限于二十四小时之内,”——怎么样?“偿还共计八千法郎。”下面甚至还写着:“将通过法律手段强制执行,主要为扣押动产及物品。”

怎么办?……二十四小时之内,就是明天呀!爱玛心想,莫不是勒赫又想吓唬她了。因为她一下就看穿了他的那些伎俩,明白了他大献殷勤的居心。钱的数额大得不着边际,爱玛倒像是吃了定心丸。

然而,她一味地买,一味地欠,一味地借,一味地签借据,又一味地续借,每逢到期就债滚债,到头来为勒赫先生备下了一大笔资本,他正迫不及待地等着到手,好去做投机生意呢。

爱玛一身轻松地来到勒赫那里。

“您知道我遇上了什么事吗?这大概是开玩笑吧!”

“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

勒赫慢吞吞转过身来,双臂抱胸,对她说:

“我的少奶奶,您以为我会永远这么无偿地给您供货送钱吗?我拿出去的钱总得收回呀,应该公道才对!”

爱玛大声嚷起来,对债务数额表示异议。

“啊!得啦!法院都认定了!有判决书!不是已经通知您了吗?再说,又不是我要这样,是樊萨尔嘛。”

“您就不能……?”

“哦!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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