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包法利夫人[电子书]

这是夏日的上午,天气晴朗。金银器店铺里,银制器皿熠熠生辉;阳光斜照在大教堂上,灰色石块的缝隙闪闪烁烁。蓝天上,一群小鸟绕着有三叶饰的小钟楼飞来飞去。广场上叫声喧嚣,花香馥郁,四周有玫瑰、茉莉、石竹、水仙和晚香玉,一丛丛间距不等,中间隔着湿漉漉的绿丛,那是荆芥和繁缕。中央的喷水池,水声汩汩;宽大的伞篷下面,没戴帽子的女商贩,在摆成小山似的一堆堆甜瓜之间,用纸裹起一束束紫堇花。

小伙子买了一束。这是他头一回买花送女人。他闻着花香,傲形于色,挺起胸膛,仿佛这份要去献给别人的敬意,回过头来给了自己。

然而,他又怕让人看见,便索性走进教堂。

左边大门正中,《起舞的玛丽娅娜》浮雕底下,此刻站着教堂侍卫,头上插着羽翎,长剑垂及腿肚,手里攥着节杖,比红衣主教还要神气,浑身上下像圣体盒一样闪光发亮。

侍卫向莱昂走过来,像教士盘问小孩那样,挂着故作和蔼的笑容:

“先生大概不是本地人吧?想看看本教堂的藏品吗?”

“不,”莱昂说。

他先顺着侧道转了一圈,然后折回来朝广场上张望。爱玛还没到。他又拾级走到祭坛。

大殿连同尖形穹窿的起点,以及一部分彩绘玻璃窗,一起倒映在盛得满满的圣水池里。彩绘画幅的反光在大理石边沿折转,延伸,把石板地面映得像色彩斑斓的地毯。外面明晃晃的日光,通过三扇敞开的大门,在教堂里投下三道颀长的光柱。大殿深处,不时走过一位圣器室管理员,经过祭台时总要像来去匆匆的信徒那样,侧身屈一下膝。枝形水晶大吊灯,凝然不动地挂在半空里。祭坛上点着一盏银灯;从偏殿和教堂暗处,时而传出叹息般的声音,还有栅栏门关上的声音,在高高的穹窿底下久久回荡。

莱昂步履庄重,沿墙前行。他从来不曾觉得人生如此美好。再过一会儿,爱玛就要来了,准是一副妩媚而兴奋的样子,偷眼伺察着身后追随的目光,镶褶的长裙,长柄金丝眼镜,配上一双薄靴,千姿百态,是他未曾领略过的,而且透出节行不保的那种难以言传的魅力。教堂宛如一间巨大的贵妇沙龙,簇拥着她,穹顶似乎俯下身子,听她在暗处表白爱情;彩绘玻璃窗光彩熠熠,正好照亮她的脸庞;香炉就要点起,让她在缭绕的香雾里,俨然像位天使。

然而,爱玛迟迟没来。莱昂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视线正好遇到一面蓝色玻璃窗,上面画着几个背筐提篓的船夫。他久久地凝望着玻璃画,数着鱼身上的鳞片和紧身短上衣的扣眼,思绪却东游西荡,追寻着爱玛。

侍卫在一边暗自生这人的气,他居然独自一个参观起大教堂来。在他看来,莱昂的举止怪模怪样,近乎在他这里行窃,简直是亵渎神灵。

这时,石板地上传来丝绸的窸窣声,一顶帽子的边檐,一袭黑色面网……是她!莱昂一跃而起,跑着迎上前去。

爱玛脸色发白,走得很快。

“您看看吧!”她说,向莱昂递出一张纸“……哦,不!”

她又猛地缩回手,走进圣母堂,靠着一把椅子跪下,祈祷起来。

这种心血来潮的过分虔诚,让小伙子老大不高兴;然而,看见她竟在幽会的时候,像安达卢西亚的侯爵夫人那样,一心埋头祷告,又觉得她看上去别有一番韵味。不一会儿,他就烦恼起来,因为爱玛的祷告没完没了。

爱玛在祷告,或者不如说在迫使自己祷告,希望上天赐给她某种决心。为了求得神助,她凝眸望着亮闪闪的圣体龛,吸闻大花瓶里开着白花的香芥的香气,侧耳倾听,教堂里一片静谧,结果,内心的纷乱反而有增无减。

爱玛站起来,两人正要离开,就见侍卫急忙凑过来,说道:

“太太大概不是本地人吧?想看看教堂里的藏品吗?”

“哦,不了!”书记员大声说道。

“为什么不呢?”爱玛接过话头。

因为她把自己岌岌可危的节行,维系在圣母上了,维系在雕塑、陵墓之类的所有东西上了。

于是,按着参观顺序,侍卫把他们一直领到靠广场那边的教堂入口,用节杖指给他们看一个黑石砌成的大圆圈,上面既没有题铭,又没有雕饰。

“这就是昂布瓦斯大钟的钟口位置,”他神态庄重地解说道,“大钟重达四万斤,整个欧洲独一无二。铸钟的那个工匠,因为高兴过度而去世。”

“走吧,”莱昂说。

那位老兄又开始移步,随后折回到圣母殿,他把两臂一伸,做了个总体介绍的手势,神情之自豪,即便是乡绅让人看自家院子墙边的成排果树也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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