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罔两问于景曰①：“若向也俯而今世仰，向也括而今也被发②，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叟叟也③，奚稍问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蜕也④，似之而非也。火与日，吾屯也⑤；阴与夜，吾代也⑥。彼，吾所以有待邪，而呼乎以有待者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从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⑦。强阳者，又何以有问首？

［注释］

①罔两，影外暗影。景，影。

②括，把头发束结起来。

③叟叟，无心运动之貌。

④蜩甲，蝉壳。蛇蜕，蛇蜕脱的皮。

⑤屯，聚。

⑥代，谢。

⑦强阳，运动之貌。

［译文］

影外暗影问影子说：“刚才你低着头，现在你仰着头；刚才你把头发束结起来，现在你又把它披散起来；刚才你坐着，现在你立起；刚才你在行走，现在你又止住了。这是什么原因？”影子说：“我不过是在自然而然运动罢了，哪值得问呢？我知道自己有俯仰行止的现象，但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我就像蝉壳与蛇蜕的皮一样，行动须依赖外物，但蝉壳与蛇蜕的皮有一定的形状，我却没有，因此与它们似是而非。火光和日光使我聚集，更为明显；阴暗和深夜使我减灭，得以休息。形体是我所依赖的，但还是不知道它何以这样运动，对于无所依赖的天道，更是不能‘知其所以’了。有形体的东西来了，我就随之而来；有形体的东西离去了，我就随之而去，有形体的东西活动我便随之活动。活动而已，又有什么好问的呢？”

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巾栉①，脱屦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闲，是以不敢。今闲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睢睢盱盱②，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曰③：“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④。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注释］

①盥（ɡｕàｎ）漱巾栉，洗脸，漱口，毛巾，梳子。

②而睢睢（ｓｕī）盱盱（ｘū），你傲慢的神态。睢睢，仰目。盱盱，张目 。皆傲视貌。

③蹴（ｃù）然，恭敬的样子。

④炀（ｙáｎɡ）者，做饭的人。

［译文］

阳子居将南下到沛，老子适巧西行到秦。两人约定，在沛的郊外相见。可是到了梁，阳子居才遇见老子。走到半路上，老子仰天而叹说：“开始我以为你可以受教育，现在看来你不能。”阳子居不回答。到了客舍，阳子居将洗漱用品，毛巾和梳子之类送去给老子。把鞋脱在门外，在席上跪着走到老子面前，说：“刚才我想请教老师，老师正在走路，没空闲，所以不敢问。现在老师有空闲，请问我有何错？”老子说：“你神态傲慢，谁愿与你相处？最洁白的好像含有污垢，有盛德的人反面感到自己德行不足。”阳子居恭敬地听了，面色改变道：“我恭听教诲了。”阳子居来时，旅店里的客人都迎送他，旅舍的主人替他安席，女主人替他拿毛巾和梳子，旅客见了他都得让坐，烧饭的人都不敢当灶。等他回去时，旅舍里的客人已经开始跟他随意地争席位了。

说剑

［导言］

《说剑》是以击剑的小道来证明治天下的大道。含有讽谏的意味。

昔赵文王喜剑①，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②，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③。如是三年，国衰。诸侯谋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说王之意止剑士者，赐之千金。”左右曰：“庄子当能。”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庄子弗受，与使者俱往，见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赐周千金？”太子曰：“闻夫子明圣，谨奉千金，以币从者④。夫子弗受，悝尚何敢言。”庄子曰：“闻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绝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说大王⑤，而逆王意，下不当太子，则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说大王，下当太子，赵国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唯剑士也。”庄子曰：“诺。周善为剑。”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⑥，短后之衣，目而语难⑦，王乃悦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逆。”庄子曰：“请治剑服。”治剑服三日 ，乃见太子。太子乃与见王。王脱白刃待之。庄子入殿门不趋，见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闻大王喜剑，故以剑见王。”王曰：“子之剑何能禁制？”曰：“天下无敌矣。”庄子曰：“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告之以至⑧。愿得试之。”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设戏，请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