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可以补病，眦可以休老①，宁可以止遽。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非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圣人之所以天下②，神人未尝过而问焉；贤人所以世，圣人未尝过而问焉；君子所以国，贤人未尝过而问焉；小人所以合时，君子未尝过而问焉。”
［注释］
①眦（ｚì ｍèｉ），两手按摩眼角。
②（ｘｉè），骇，惊动。引申为改革。
［译文］
“静默可以调补疾病的损失；用两手按摩眼角，可保持面色不老；心神安定，可以从容不迫。但是，这不过是教劳动的人安静休息的方法。若自己本来是安静的，就不用做这些。圣人改革天下习俗，神人从不过问，贤人改革世人的习俗，圣人从不过问。君子改革一国人的习俗，贤人从不过问；不具趋时求利，君子从不过问。”
演门有亲死者①，以善毁②，爵为官师，其党人毁而死者半。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务光怒之；纪他闻之，帅弟子而于水③，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④。
［注释］
①演门，宋城门名。
②以善毁，即死了父母而悲伤得不成样子。
③（ｃūｎ），蹲，引申为隐居。
④踣（ｂó）河，投河。
［译文］
宋国的演门有一个居民死了父母，悲伤得不成样子，宋国国君表扬他的孝行，封他做了官师这个职位。他的乡党听了，逢着他们的父母死了，都拼命毁伤自己的形体，以求得官位，结果大半都因此死了。尧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逃而不受；汤将天下让与务光，务光怒而不受；纪他听说了，恐怕汤将天下让给他，于是率领弟子隐居于水边，诸侯以为他清高，常去慰问他，恐怕他投河自杀。过了三年，申徒狄慕纪他的高名，因此投河自杀了。
荃者所以在鱼①，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②，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注释］
①荃（ｑｕáｎ），捕鱼的鱼篓。
②蹄，捕兔的工具，以击系兔脚，故名。
［译文］
鱼篓是用来捕鱼的，抓住鱼就忘了鱼篓，蹄是为了捕兔的，抓住兔就忘了蹄；言是为了尽意了，懂得了意就会忘了言。我哪里去寻忘了言语的人和他谈论呢？
寓言
［导言］
“寓言”是本篇的篇名，也是本篇所讨论的一个重要内容。所谓寓言，即是寄托寓意的言论。这是《庄子》阐述道理的重要方法。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①。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②，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③。卮言日出，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④，以不同形相禅⑤，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注释］
①寓言，寄寓之言。重言，引述之言。卮言，无心之言。天倪：自然。
②耆艾，长寿的人。
③陈人，陈腐无用之人。
④皆种，皆有种类。
⑤“以不”句，意为以上不同的类型相传接。
［译文］
寄寓之言占十分之九，引证的话占十分之七。无心之言日新月异，没有一定，皆与自然相合。寄寓之言占十分之九，乃是借一事为譬喻来讨论此事的。譬如做父亲的，不为自己的儿子做媒，这是因为，称赞自己的儿子，总不如别人称赞自己的儿子可信。所以我用寄寓之言，并非我故意作空虚怪诞的话的罪过，而是众人好疑心的罪过。与自己意见一致的就应和，不一致就加以反对。和自己的意见相同，就以为是对的，和自己意见不同，就以为是错的。人情如此，所以只好意见不同，就以为是错的。人情如此，所以只好用寄寓之言了。引证的话占十分之七，是为了去止塞天下纷乱的言论的。所以引证的皆是前辈有道之人。若其年高，但胸中却无抱负，其知识不能与其年龄相合，那么即使被称为前辈，哪里算昨上前辈呢？人不能做人的前辈，是不能尽人的道，人不能尽人的道，只能称之为陈腐无用之人。就不能算前辈，他的话也不足以引证。无心的话日新月异，没有一定，皆与自然相合，顺其自然而加以推演，以此来消尽自己的岁月。不发言论，物理自然齐一，本来齐一的理，就是因为有了物论，变得不齐一了，至于那无心之言，本来就是为了使这不齐一的理重新变得齐一的，因此叫无心之言。言语若出于无心，即使终身在说话，却如没有说话一样，即使终身不说话，却如同在说话一样。都是由于彼此有了偏见，所以有可以，有不可以，有对，有不对了。为什么认为是对的呢？因为大家都认为是对的，所以是对的；为什么不对呢？因为大家都认为不对，所以不对。有可以，有不可以，也是同样道理。论万物的始初，都有它是的方面与可的方面，没有什么物类不存在是与可的方面。因此，若不是无心之言，日新月异，与自然合一，那么万物如何才能维持长久，也许只能在是是非非中互相残害吧！万物皆有种类，以不同的类型相传接。开始与结束像个圆环，没有头绪可寻，这就叫“天然平等”，“天然平等”也就是“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