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第四卷/第四部

战争与和平·世界文学名著典藏[电子书]

皮埃尔本想讲讲卡拉塔耶夫的事(他已经从桌旁站起来,来回踱着步,娜塔莎两眼一直注视着他),但是又停住了。

“不,你们无法理解,我从这个没有文化的人,从这个有点愚钝的人那里学到了的东西。”

“不,不,您说,”娜塔莎说。“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我几乎是看着他被打死的。”

于是皮埃尔开始讲述他们撤退的最后一段时间的情况,讲述卡拉塔耶夫的病(他的声音不停地颤抖着)和他的死亡。

皮埃尔在讲述自己那些奇遇的时候,就像他还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讲过,就像他自己从来没有回忆过这些事情。他现在似乎在他所经历的所有事情中找到了新的意义。现在,当他把这一切讲给娜塔莎听的时候,他感受到女人们在听男人讲话时所给予的那种少有的快乐,——这里说的不是聪明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在听别人讲话时,或者极力牢牢记住别人对她们所讲的话,以便充实自己的头脑并在有机会时转述那些话,或者极力把别人讲过的话安插到自己的话中,把她们那聪明的小脑袋瓜里想出来的自以为聪明的言辞赶快发表出来;然而他所感受到的则是真正的女人所给予的快乐,这样的女人善于选择和吸收那种只有男人身上才具有的一切最美好的东西。娜塔莎自己也不知道她是那样全神贯注:她不放过皮埃尔的一个字、声音的每一次颤动、每一个眼神、面部肌肉的每一次抽动、每一个姿势。她没等话说完就立刻领会它的意义,并把它们直接吸入自己那敞开的心中,揣测着皮埃尔藏而不露的全部内心活动的意义。

玛丽娅公爵小姐理解他讲的事,同情他;但是,她现在看到了另外一件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的事情;她看到在娜塔莎和皮埃尔之间可能产生爱情并获得幸福。她脑海中第一次出现这种想法,这让她心里觉得高兴。

已经是夜里三点钟了。表情忧郁而又严肃的侍仆们进来更换了蜡烛,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

皮埃尔结束了自己的讲述。娜塔莎那双闪闪发光的兴奋的眼睛仍然执着而又认真地看着皮埃尔,好像想要理解他可能还没有说出来的那些话。皮埃尔有点局促不安、窘迫而又幸福,他不时地看她一眼,想着现在应该说点什么,好把话题转到别的事情上去。玛丽娅公爵小姐沉默不语。谁也没有想过,已经是夜里三点钟了,该睡觉了。

“人们都说:这是不幸,这是苦难。”皮埃尔说,“要是现在,就在此时此刻有人问我:您愿意还是像被俘之前那样,还是愿意把这一切从头再经历一番?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再当一次俘虏和吃马肉吧。我们一向以为,一旦我们被抛出习惯的老路,那就一切都完了;可是在这里刚刚开始的却是新的、更好的东西。只要还活着,就有幸福。在前面还有很多、很多。这些话我是对您说的。”他转过身对娜塔莎说。

“是的,是的,”她说,回答的却完全是别的问题“要是我也会什么都不期望,只希望把一切从头再经历一遍。”

皮埃尔认真地看了看她。

“是的,再不希望别的了。”娜塔莎肯定地说。

“不对,不对,”皮埃尔喊了起来,“我活着,而且还要活下去,这并不是我的过错;您也一样。”

娜塔莎突然低下了头,双手捂住脸哭起来。

“你怎么啦,娜塔莎?”玛丽娅公爵小姐说。

“没什么,没什么。”她含泪对皮埃尔微微一笑,“再见吧,该睡觉了。”

皮埃尔于是起身告辞。

玛丽娅公爵小姐和娜塔莎像往常一样,一起来到卧室。她们谈了一会儿皮埃尔讲述的那些事。玛丽娅公爵小姐没有表达她对皮埃尔的看法。娜塔莎也没有谈论他。

“好了,晚安,玛丽,”娜塔莎说,“你要知道,我常常担心,我们不提起他(安德烈公爵),好像唯恐伤害了我们的感情似的,这样我们就会把他忘了。”

玛丽娅公爵小姐深深地叹了口气,这种叹息声表明她承认娜塔莎的话是对的;但是她说出来的话却又不同意她的意见。

“难道能忘记吗?”她说。

“今天把一切都说了出来,我感到很痛快;我的心情又沉重,又痛苦,又痛快,非常痛快,”娜塔莎说,“我相信,他确实爱他。因此我才讲给他听……我对他讲了,这没有关系,是吗?”她突然红了脸问。

“是皮埃尔吗?噢,没有关系!他这个人太好了。”玛丽娅公爵小姐说。

“你知道,玛丽,”娜塔莎突然带着玛丽娅公爵小姐好久都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的那种顽皮的笑容说道,“他变得多么干净、整洁、精力充沛,就像刚从浴室里出来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好像精神上刚刚洗过澡一样,是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