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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世界文学名著典藏[电子书]

第三部

理解运动的绝对连续性,是人类的智力力所不及的。只有从这种运动中随机截取若干片断进行分析,人类才能理解这一运动的规律。但与此同时,由于把连续运动切分为不连续片断的随意性,人类大部分的错误判断也由此而生。

古代有一个众所周知的悖论:说的是阿基琉斯[807]永远追不上他前面的乌龟,尽管阿基琉斯的速度比乌龟快十倍。因为每当阿基琉斯走完他和乌龟间的这段距离,乌龟就会向前爬这段距离的十分之一;阿基琉斯走完这十分之一的距离,乌龟又爬了这段距离的百分之一,以此类推,永无止境。这个问题在古人看来是无法解决的。导致这个问题(阿基琉斯永远也追不上乌龟)无法解决的原因,是把运动任意切分为不连续的单位,而实际上阿基琉斯和乌龟的运动是连续不断的。

我们所取的运动单位越小,也就越接近于问题的答案,但我们永远也不可能获得这个问题的最终答案。只有设想一个无穷小的数和由它产生的十分之一小的级数,算出这个几何级数的和,我们才能得到该问题的答案。数学当中的一个新领域已经有办法解决无穷小数的问题,因此在更加复杂的运动问题方面,以前认为是无法解决的问题,现在它都可以给出答案了。

这个古人未知的数学新领域在研究运动问题时,设想出无穷小的数,也就是使最主要的运动条件(绝对连续性)得以恢复的数,这样就可以纠正人脑不可避免要犯的错误,因为人脑不是去研究连续的运动,而是研究运动的个别单位。

在探索历史运动的规律时,同样如此。

人类的运动是无数人任意行为的结果,而这个运动是连续的。

了解这个运动的规律是基于历史学的目的。但要想了解人的任意行为总和的连续运动着的规律,人类的智能总是假想有任意的、不连续的单位存在。历史学的第一种方法,是随意抽取几个连续的事件,把它们独立于其它事件来分析,事实上,任何事件都没有、也不可能有开端,因为一个事件总是另一个事件的延续。第二种方法是把一个人的行动,比如沙皇或统帅,作为所有人的任意行为的总和来分析,而事实上,所有人的任意行为的总和永远不会表现在一个历史人物的活动中。

历史学在其发展中总是分析越来越小的单位,以求接近真理。但不论历史所取的单位多小,我们觉得,假设有孤立的单位存在,假设某一现象有开头,假设所有人的任意行为都表现于某一历史人物的活动中,那么这些假设本身就是错误的。

只要批评家所选取的作为观察对象的孤立单位更大或更小一些,他们就可以毫不费力地使任何历史结论土崩瓦解,不留下丝毫影响。批评家总是有权这样做,因为历史片断是可以随意切分的。

只有选取无穷小的单位作为观察对象——历史的微分,即人们共同的趋向,并且运用积分的方法(即获取这些无穷小数的总和),我们才有希望认识历史的规律。

十九世纪的前十五年,欧洲出现了数百万人参加的不同寻常的运动。人们放下自己平常做的事,从欧洲的一边跑到另一边,他们抢掠、残杀、狂喜、绝望,改变了几年间生活的进程,掀起了一场激烈的运动,这个运动始而来势汹汹,继而日渐衰退。人们的智力不禁要问:“这个运动的原因何在?它是按什么规律发展的?”

史学家在回答这个问题时,给我们叙述了巴黎的一幢楼房[808]里几十个人的言行,被其谓之曰“革命”。然后又详细地讲述了拿破仑和几个支持和反对他的人的生平,讲述了这当中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影响,最后说:这就是此次运动的原因,这就是此次运动的规律。

但人的理智不仅不相信这个解释,而且还直言不讳地说,这种解释方法是不对的,因为用这种方法解释的话,就把一个微不足道的现象当成了一个最重要现象的原因。人们任意行为的总和造就了革命和拿破仑,也正是这些任意行为的总和容忍了它并毁灭了它。

“然而,每当有征服,就有征服者;每当国家发生变革,就出现伟人”,历史学如是说。人的理智回答:确实,每当出现了征服者,就发生了战争,然而这并不能表明征服者就是战争的根源,也并不能在一个人的个人活动中找到战争的规律。每一次,当我看自己的表,看到时针指向十点,就听见附近的教堂在敲祈祷的钟声,但如果根据指针走到十点就开始敲祈祷的钟声,我无权得出结论说,时针的位置就是教堂钟声响起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