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就说:上帝会宽恕你的,他说,而我们大家在上帝面前都是有罪的,我为自己的罪孽而受苦。他自己伤心地哭起来。你猜怎么着,小山鹰。”卡拉塔耶夫说,那张闪烁着欣喜的表情的脸越来越明亮,似乎他现在要说的话中包含着这个故事的主要魅力和全部意义。“你猜怎么着,小山鹰,这个杀人犯向长官自首了。他说,我杀了六个人(他是个大恶棍),但是我最可怜这个老头。别让他再抱怨我了。他自首了:按照程序录了口供,呈送了公文。这个地方很偏远,当时案子要一级级地审理,所以公文都要逐级呈报。最后送到了沙皇那里。于是沙皇下令:释放商人,给他应得的补偿。公文下来了,开始寻找老头。这个无罪无缘无故受苦的老头在哪儿呢?公文可是沙皇下发的。大家开始找他。”卡拉塔耶夫的下巴颤抖起来。“可是上帝宽恕了他——他死了。就是这样,小山鹰。”卡拉塔耶夫讲完,长时间默默地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前方。
不是这个故事本身,而是其中神秘的意义,是卡拉塔耶夫讲这个故事时脸上洋溢的那种欣喜的快乐,这种快乐的神秘的意义,正是这些现在模糊而又快乐地充满了皮埃尔的内心。
十四
“各就各位!”突然有人喊道。
在俘虏和押送兵之间出现了一阵快乐的慌乱,他们期待某种幸福而又庄严的事情的发生。从四面八方传来口令声,从左面出现了一队穿戴整齐、骑着好马的骑兵,他们正催马小跑着绕过骑兵。所有人的脸上都显出紧张的神色,这种神色常常是人们在当局最高人士莅临时才有的。俘虏们挤成一团,他们被推到路边。押送兵排好了队。
“皇帝!皇帝!元帅!伯爵!”健壮的骑兵护卫队刚过去,一辆由灰马拉着的马车就轰响着驶来。皮埃尔匆匆地瞥了一眼,看到了一个戴着三角帽的人的平静、英俊、丰满而又白皙的脸。这是一位元帅。元帅的目光落到了皮埃尔高大而引人注目的身形上,接着他皱起眉头,转过脸去,在他的表情中,皮埃尔感到了同情和隐藏这种同情的愿望。
带领行李车队的将军脸色发红,表情惊恐,他驱赶着自己的那匹瘦马,跟在马车后面疾驰。几个军官走到了一起,士兵把他们围住。所有人的脸色都激动而又紧张。
“他说了什么?什么?什么……”皮埃尔听见有人问。
在元帅经过的时候,俘虏们挤成一团,皮埃尔看到了今天早晨他还没有见过的卡拉塔耶夫。卡拉塔耶夫穿着一件瘦小的军大衣,靠着一棵白桦树坐着。在他的脸上,除了昨天讲述那个无罪受苦的商人的故事时的那种欣喜感动的表情外,还流露出平静庄严的神色。
卡拉塔耶夫用那双善良、含着泪水的圆眼睛看着皮埃尔,看来是在叫他过去,想说什么。可是皮埃尔过于为自己担心。他装作没看见他的目光,急急忙忙地走开了。
当俘虏们又上路时,皮埃尔回头看了一眼。卡拉塔耶夫仍旧坐在路边的白桦树旁;两个法国人在俯身对他说着什么。皮埃尔没有再回头。他一瘸一拐地往山上走去。
从后面,从卡拉塔耶夫坐过的那个地方传来一声枪响。皮埃尔清晰地听见了枪声,但是就在他听见的那一刻,皮埃尔想起他还没有计算完到斯摩棱斯克还剩下多少站了,还是在元帅经过以前他就开始计算了。于是他又开始数。两个法国士兵从皮埃尔身边跑过去,其中一个手上握着还冒烟的枪。他们两个脸色都很苍白,在他们脸上的表情中——其中一个人胆怯地看了一眼皮埃尔——有某种与他在上次行刑时的一个年轻士兵脸上看到的表情相似的东西。皮埃尔看了看那个士兵,想起这个士兵前两天在篝火上烤自己坏了的衬衫,大家都取笑他。
狗在后面,在卡拉塔耶夫坐过的那个地方哀嚎起来。“这个蠢货,它号叫什么?”皮埃尔想。
与皮埃尔并排走的俘虏兵们也像皮埃尔一样,没有回头看那个传来枪声和狗的号叫声的地方;可是所有人脸上的神情都很严肃。
十五
骑兵车队、俘虏和元帅的车队全都在沙姆舍沃村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挤在篝火旁。皮埃尔走到篝火前,吃了一点烤马肉,朝着篝火仰面躺下,很快就睡着了。他又梦见了波罗金诺战役后他在莫扎伊斯克做过的那个梦。
现实的事件与梦境又交织在一起,还是有个人,是他自己或者是别人,对他说了一些想法,甚至就是在莫扎伊斯克对他说过的那些想法。
“生命就是一切。生命就是上帝。一切都在移动和运转,而这种运动就是上帝。有生命的时候,才有对神灵自我感知的快乐。要热爱生命,热爱上帝。在痛苦中、在因无辜而受苦的时候热爱这种生命是最困难而又最幸福的。”
“卡拉塔耶夫!”皮埃尔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