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第四卷/第三部

战争与和平·世界文学名著典藏[电子书]

他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如何枪杀其他俘虏,虽然他们当中有一百多人就是这样死的。他不去想日渐衰弱、显然要遭遇那种命运的卡拉塔耶夫。皮埃尔更很少去想自己。他的处境越艰难,前景越可怕,他就越能超脱所处的那种境地,产生一些愉快和令人宽慰的想法、回忆和想象。

十三

二十二日中午,皮埃尔沿着泥泞打滑的道路往山上走,他一直看着自己的双脚和坑坑洼洼的道路。他偶尔看一看周围熟悉的人群,然后又看自己的双脚。两者都与他相关,都是他熟悉的。雪青色的罗圈腿小狗灰灰快活地在路边跑着,它为了证明自己的灵活和满足,不时地抬起一只后腿,用三只腿跳着,然后又撒开四只腿吠叫着向落在尸体上的乌鸦扑去。灰灰比在莫斯科的时候更活泼更肥壮了。到处是各种动物的肉——从人肉到马肉都有,腐烂的程度各异;有人走在路上,狼就不会来,因此灰灰可以随心所欲地吃得饱饱的。

从清晨起就一直下着小雨,它使人觉得立刻就要停了,天空也就要放亮了,可是停了不大一会儿,然后反而下得更大了。饱吸了雨水的道路已经不再吸水了,水沿着车辙像小溪一样流淌着。

皮埃尔走着,环顾着周围,数着脚步,每走三步就弯起一个手指。他在心里对雨说:下吧,下吧,下得再大些。

他觉得他什么都没想;然而,他的内心极深极远的某个地方在思索着某种重要而又令人安慰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他从昨天与卡拉塔耶夫的谈话中得到的最微妙的精神收获。

昨天在夜间宿营地,皮埃尔在熄灭的篝火旁觉得很冷,他站起来走到离得较近的一个烧得更旺的篝火前。在他走近的那个篝火旁坐着普拉东,他像神父穿法衣那样从头裹着军大衣,用干脆悦耳而又虚弱有病的声音给士兵们讲着皮埃尔熟悉的那个故事。已经是后半夜了。在这时候,卡拉塔耶夫通常热病发作后精神振奋起来,往往异常活跃。皮埃尔走到篝火前,听见普拉东虚弱的、病恹恹的声音,看见他那张被火光照亮的难看的脸,皮埃尔心里好像被某种不愉快东西刺了一下。他为自己对这个人的怜悯而吃惊,他想走开,可是没有别的篝火了,于是皮埃尔尽量不去看普拉东,坐到篝火边。

“怎么,你的身体怎么样?”他问。

“身体怎么样?抱怨疾病——上帝是不让死的。”卡拉塔耶夫说,接着又立刻回到已经开了头的故事上去。

“……就这样,我的老弟,”普拉东继续讲下去,瘦削苍白的脸上带着微笑,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特别的、快乐的光芒,“就这样,我的老弟……”

皮埃尔早就知道这个故事了,卡拉塔耶夫给他一个人讲了六七次这个故事,他讲的时候总是怀着一种特别的、快乐的感情。可是不管皮埃尔多么熟悉这个故事,他现在仍然像听一个新的故事一样听得入了迷,而卡拉塔耶夫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感受到的平静的欣喜也感染了皮埃尔。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老商人,与家人过着规规矩矩而又笃信上帝的生活,一次他与一个富有的商人结伴来到马卡里耶。

在客栈住下以后,两个商人都睡着了,第二天老商人的同伴被人杀死,钱物被抢。在老商人的枕头下面找到一把带血的刀。老商人受到审判,被处以鞭刑,被扯破了鼻孔,——像卡拉塔耶夫说的那样,一切都按照程序行事,最后被送去服苦役。

“就这样,我的老弟(皮埃尔过来时卡拉塔耶夫正讲到这里),那件事过去十来年或者更多年头了。老头一直在服苦役。他规规矩矩,顺从听命,不做坏事。只求上帝赐他一死。就这样,一天夜里,服苦役的人们聚在一起,就像我们现在这样,老头和他们在一块。于是大家谈起谁为什么受苦,在上帝面前有什么罪。大家开始讲,有的杀了一个人,有的杀了两个,有的放过火,有的是逃跑的农奴,什么罪也没犯。大家问老头:老人家,你是因为什么来受苦的?我,我的小兄弟们,他说,来受苦是因为自己的罪孽和别人的罪孽。可是我一个人也没杀过,别人的东西也没拿过,还帮助过穷人。我,我的小兄弟们,是个商人;还有过很多财产。他就这么那么讲着。按照顺序给他们讲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我,他说,并不为自己难过。这是上帝要惩罚我。他说,我只是可怜我的老伴和孩子。于是老头就哭了起来。恰好他们中间就有打死商人的那个人。他问,老人家,事情发生在哪儿?什么时候?哪个月?全都问到了。他心里很难过。就这样走到老头跟前——突然跪倒在他脚下。他说,老人家,你是在替我受罪。他说,兄弟们,这全是实情,这个人在无缘无故地受苦。他说,我就是干了那件事的人,趁你熟睡的时候把刀子放到你的头下。他说,老人家,看在上帝的份上宽恕我吧。”

卡拉塔耶夫沉默起来,高兴地微笑着,看着篝火,拨了拨劈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