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1

情感教育[电子书]

有一天,他们一起来到满是沙砾石子的半山腰,那里没有人走过的足迹,沙面上显示出均匀的波纹。这儿或那儿,就像海岬长入干涸的海底,凸现出许多形状如兽形的石头:有伸出龟头的乌龟,有爬行的海豹,有海马和狗熊。此处没有别的人,万籁俱寂,阳光洒在沙砾上,让人头晕目眩;——忽然,在颤动的阳光下,这些动物似乎动起来了。他们害怕昏厥过去,吓得赶快转身回家。

森林的严肃气氛感染了他们,他们一连好几个钟头沉默不语,让车子的弹簧摇晃着自己,在一种静静的陶醉中使自己麻痹。他的胳膊搂着她的细腰,一边听着林中鸟儿的鸣啭,一边听着她絮絮唠叨;他甚至只瞥一眼就看见了她帽子上的黑葡萄,刺柏上的小浆果,面纱上的褶皱和螺旋状的浮云;当他俯身靠近她的时候,她皮肤的清新同树林散发出的浓郁芳香融合在一起。他们觉得什么都有乐趣。就像是看一件稀有物品一样,他们互相指着挂在灌木林中的蜘蛛网,石子中间装满了水的小洞洞,一只小松鼠在枝头跳跃,两只蝴蝶翩翩起舞,尾随跟在他们后面;在离他们约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树林子里有一只牝鹿,悠闲自得地踱着步子,神态显得高贵而温驯,身边还跟着一只小鹿。萝莎妮真想跑过去把它抱在怀里。

有一次,她真是吓了一大跳,有一个男的突然跑到她跟前,拿出一只盒子,里面装着三条蝰蛇,问她要不要,她看也不敢看就立即扑到弗雷德利克的怀里。看到她显得这么脆弱,他得意极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量来保护她。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在塞纳河边的一家小客栈里吃晚饭。餐桌靠近一扇窗户,萝莎妮同他对面坐着,他默默地观赏着她那只白嫩而灵巧的小鼻子,她的嘴唇略微向上卷起,眼睛清澈而明亮,头上的包头带蓬松着,椭圆形的脸蛋漂亮极了。她穿的生丝绸连衣裙,紧贴着她那有些下垂的肩膀;她的双手从素洁的袖口伸出来,在餐桌布上切食品,斟酒喝。这时,侍者给他们端来一只张开四肢的鸡子,一只白色瓷盘里盛着洋葱烧鳗鱼,喝的酒很涩口,面包硬邦邦的,还有几把缺口的餐刀。所有这一切都更加增添了她的乐趣和幻想。他们简直以为自己是在意大利旅行,正在度他们的蜜月。

在重新出发之前,他们沿着河边散了散步。

淡蓝色的天空,像一个圆屋顶一样,倚靠在天边锯齿形的树林边上;在对面草地的尽头,有一座钟楼耸立在村庄里;在左边更远处,一栋房子的屋顶就像河上的红色斑点,河流弯弯曲曲地流淌着,好像静止不动似的。岸边的灯心草弯着身子,河水轻轻地流着,摇晃着河岸边张渔网的竿子;一只柳条鱼篓放在地上,还有两三条旧渔船停在那儿;在小客栈附近,有一位戴着草帽的姑娘在一口水井边往上拉水桶;每当拉起一桶水,听着铁链条发出刺耳的响声,弗雷德利克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

他相信自己会幸福一生,直到生命结束,因为他的幸福是极其自然的,是他生命中固有的,也蕴含在这个女人的身子里。一种心理上面的需要促使他向她倾吐衷肠,她也同样用一些甜蜜动听的话语来回答他,或者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那种难以领会的柔情蜜意使他陶醉得要死。最后,他发现她有一种全新的美,这种美也许仅仅是周围的环境和身边事物的反映,要不就是这些景物内在的魔力使她开放得像花儿一样美丽。

当他们一起在田野上休息的时候,他躺在她的那把小阳伞下面,把头枕在她的膝盖上;或者是,他们一起俯伏在草地上,面对面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眉来眼去,互送秋波,彼此渴望,相互得到满足,然后,半闭着眼睛,再也不讲话。

有时候,他们听见远处有咚咚咚的击鼓声,这是附近的村子里擂起的紧急集合鼓,村民们要去保卫巴黎。

弗雷德利克带着一种轻蔑的口气说:

“啊!瞧!又是暴动!”

在他的眼里,这样的暴动和骚乱,同他们的爱情及永恒的大自然相比,实在是太可怜了!

他们天南海北地无所不谈,谈他们非常熟悉的事情,谈他们不感兴趣的人物,谈那些无聊的日常琐事。她同他谈起她的女佣人,谈起她的理发师。有一天,她无意中说出了自己的年龄:二十九岁,她老了。

有好几次,她毫无意识地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他。她曾经在一家商店当过柜台小姐,到英国旅行过一次,她还学过文艺,想当一位演员。所有这些事情,没有必然的连贯性,他无法组成一个整体。有一天,他们一起坐在一棵梧桐树下面,背对着一个牧场,她谈自己的身世谈了很长时间。在下面的马路边,有一个打赤脚的小女孩站在尘土里,牵着一头奶牛吃草。她一看见他们,就跑过来向他们要施舍。她一只手撩起她的破短裙,另一只手搔着她的满头黑发,她头发的式样像路易十四的假发,披在整个头上,一双明眸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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