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册/第二卷/第五部

战争与和平·世界文学名著典藏[电子书]

有时皮埃尔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打仗时,当士兵们在枪林弹雨下躲在掩体里无事可做时,他们都尽量给自己找点儿事做,这样危险就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于是所有人在皮埃尔面前都成了那些逃避生活的士兵:有人靠荣誉,有人靠打牌,有人靠编纂法令,有人靠女色,有人靠玩具,有人靠骑马,有人靠政治,有人靠打猎,有人靠喝酒,有人靠国家事务来逃避生活。“没什么是微不足道的,也没什么是举足轻重的,都一样。只要能够逃避生活,不管靠什么方法!”皮埃尔想。“只是不要让我看见它,这个可怖的它”。

初冬,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公爵便带着女儿来到莫斯科。由于他的过去,他的智慧和个性,尤其是当时人们对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统治的热情已经淡化以及笼罩在莫斯科的反法爱国主义倾向,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立刻成为莫斯科人尤为尊崇的对象和反政府派的核心。

老公爵在这一年中苍老了许多,身上出现了明显的衰老迹象:会突然打盹,对最近发生的事健忘,对很久以前的事却念念不忘,还有孩子般的虚荣。由于这种虚荣,他担当起莫斯科反政府派的领袖角色。尽管老爷子穿着皮袄,带着扑了粉的假发出来喝茶时(特别是晚上),会由于某个人的触动而断断续续地讲述陈年旧事,尖锐地、更为断断续续地批评现实,但他还是令所有客人肃然起敬。对于这些来宾讲,整个这座古宅、它的大镜子、革命前的家具、擦了粉的仆人们,还有属于上个世纪的、固执而又睿智的老公爵本人、温柔孝顺的女儿、漂亮的法国女教师,这些都是令人愉悦的壮观景象。但是来宾们却没想过,除了他们见到主人的这两三个小时外,每天还有二十二个小时,而这段时间里他们过的却是不为人所知的家庭生活。

在莫斯科的最近一段时间里,这种家庭生活让玛丽娅公爵小姐十分痛苦。在莫斯科,她被剥夺了原有的快乐:与修行的人交谈以及离群索居,在童山时这些活动都令她精神振奋。对她来讲首都的生活没有丝毫益处和快乐。她从不参加社交活动,谁都知道她父亲从不让女儿离开自己左右,而老人自己又由于身体不适不能出门,所以已经没有人邀请她参加午宴或晚会了。玛丽娅公爵小姐对出嫁已不抱任何希望,她看见父亲很反感那些偶尔来他家做客、有可能向她求婚的年轻人,在接待或打发他们时很冷漠。玛丽娅公爵小姐没什么朋友。这次到了莫斯科之后她对两位最亲近的人感到很失望:一个是布里恩小姐[387]。就是以前,玛丽娅公爵小姐对她也并非无话不说,而现在则开始讨厌她了。她也由于某些原因开始疏远玛丽娅公爵小姐。另一个是朱丽,她一直住在莫斯科,玛丽娅公爵小姐和她书信交往已经五年,而当她们重又见面时,公爵小姐觉得她的志趣与自己完全不同。那时,由于兄弟们的亡故朱丽成了莫斯科最有钱的待嫁女之一,正为各种交际活动忙得不亦乐乎。她被一群年轻人包围着,她以为这些人忽然看中了她的优点。朱丽这个贵族小姐正处在青春即逝的时期:她觉得自己嫁人的最后时机到了,她的终身大事现在不解决,就永远也解决不了。每逢星期四,玛丽娅公爵小姐都带着忧伤的微笑想到她现在已无人可以写信,因为朱丽的出现并没有令她感到任何快乐,她就在这儿,每周都能见面。她就像一个老移民,拒绝去娶一个多年来留他过夜的太太,因为如果娶了她,他就不知该在哪过夜了。她感到惋惜的是朱丽就在这里,因而无人可以写信。在莫斯科,玛丽娅公爵小姐没有人可以谈心,没有人可以倾诉痛苦,而这段时间里新的痛苦又添了许多。安德烈公爵的归期与婚期一天天临近,而托付她做通父亲工作的任务非但没有完成,反而适得其反,好像被她弄糟了。一提起罗斯托娃伯爵小姐,本来就大部分时间都心绪不佳的老公爵就会发火。对于玛丽娅公爵小姐来讲,最近新添的烦恼就是给六岁的侄儿上课。在对待尼科卢什卡的态度上她惊恐地发现自己也像父亲一样易怒。不论她怎么对自己说,教侄子时自己不能急躁,可一拿起教鞭坐下来教法文字母表时,她都想赶快把自己的知识轻轻松松地灌输给他。侄儿总是害怕姑姑生气,孩子稍一走神,姑姑就浑身发抖、急躁、发火,提高嗓门,有时扯着胳膊让他到角落去罚站。把孩子推到墙角后,她就开始为自己的坏脾气痛哭,尼科卢什卡便也跟着她一起哭,不经允许便从角落走到她跟前,把她湿漉漉的手从脸上拉开,给她宽心。而令公爵小姐最最苦恼的便是父亲的暴躁脾气,他总是对女儿发怒,最近更是达到了残酷无情的地步。如果罚她整夜磕头,打她,让她劈柴挑水,那她根本不会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什么困难。但是这位她深爱着的人又在最为残忍地折磨她——因为爱,他折磨自己和女儿——他不但故意去羞辱、贬低她,而且还让她明白,在所有事情上她永远都是错的。最近一段时间他又有了新的表现,就是他和布里恩小姐[388]走得更近了,这令玛丽娅公爵小姐最为苦恼。一得知儿子的打算,他就产生了一个玩笑似的念头:如果安德烈结婚,他就娶布里恩小姐[389]。看起来他挺喜欢这一念头,于是他最近固执地对布里恩小姐[390]特别亲热(玛丽娅公爵小姐这样觉得),用对布里恩小姐[391]的喜爱表示对女儿的不满,只是为了羞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