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册/第二卷/第五部

战争与和平·世界文学名著典藏[电子书]

有一刻两人都尴尬地沉默不语,阿纳托里那双有些往外凸起的眼睛平静、固执地盯着她,为了打破这沉默,娜塔莎问起他喜不喜欢莫斯科。娜塔莎刚问完脸就红了。她总觉得自己同他说话是在做一件不太体面的事情。阿纳托里笑了一下,似乎在鼓励她。

“开始时不大喜欢,因为什么能让一个城市令人愉悦呢?这就是漂亮的女子[437],不是吗?不过现在我非常喜欢了。”说这话时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来参加化装舞会吗,伯爵小姐?来吧,”他说完把一只手朝她的花束伸过去,压低声音道:“您将是最漂亮的!您来吧,亲爱的伯爵小姐,把这花给我作抵押吧[438]。”

娜塔莎不懂他说的话,他自己也一样不知道在说什么。不过她感到在他不清不楚的话里有着不良的企图。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便转过身,装作没听见他说什么。但是她一转过身就想到,他就在身后,离她那么近。

“他在干嘛?不好意思了?生气了?该不该缓和一下?”她问自己。她忍不住回过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他的亲近、自信、亲切温和的笑容征服了她。她直视着他的双眼,也像他一样笑了。这时她再次惊恐地感到,他和她之间没有任何障碍。

幕又升起来了。阿纳托里从包厢里走了出去,非常平静从容,快活。娜塔莎回到父亲的包厢,她完全顺从了所处的这个世界,眼前发生的一切,在她看来已经完全自然而然了。以前那些关于未婚夫、关于玛丽娅公爵小姐、关于乡下生活的念头再也没有钻进她的脑海,似乎这一切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了。

第四幕出来的是一个魔鬼,他唱着歌,挥着手,直到他脚下的木板被抽走,他掉了下去为止。第四幕演出时,娜塔莎只看到了这些:有种东西令她既兴奋又苦恼,兴奋的原因便是库拉金,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当他们从剧院出来的时候,阿纳托里走过来,叫来了他们的马车,扶他们上车。扶娜塔莎的时候,他握的是她手腕以上的手臂。娜塔莎激动得满脸通红,幸福地看了看他。他两眼闪闪发亮地看着她,面带温柔的微笑。

只是回到家以后,娜塔莎才得以清醒地考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当大家看完戏喝茶时,她忽然想起安德烈公爵,她吓了一跳,大叫一声,当着大家的面满脸通红地从房间里跑了出去。“天呐!我完了!”她对自己说道,“我怎么能到这种地步呢?”她想。她用双手捂着红通通的脸坐了好久,竭力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可是她既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弄不懂她感觉到了什么。她感到一切都在黑暗之中,含混不清,十分可怕。在那里,在那个灯火辉煌的大厅,在湿漉漉的木板上迪波尔[439]穿着闪闪发光的衣服,光着大腿在音乐的伴奏下在跳跃,那些姑娘和老人们,还有那几乎全裸的艾伦面带平静而高傲的笑容兴奋地叫好的地方,——在那里,在艾伦的旁边,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晰而简单。可是现在,当她一人独处时,这一切却又那么不可理喻。“这是怎么回事?我对他的恐惧又是怎么回事?我现在经历的这种良心折磨又是怎么回事?”

夜里躺在被窝里时,娜塔莎只能对老伯爵夫人一个人讲述她心中的一切。而索妮娅,她知道,一贯严厉认真,对于她的表白,要么根本不理解,要么就会大吃一惊。娜塔莎尽量一个人解决自己的烦恼。

“我是不是不配得到安德烈公爵的爱情了?”她问自己,随即又微笑着自我安慰道:“我真傻,干嘛问自己这个?我怎么了?没什么呀。我什么都没做,没去惹这种事呀。谁也不会知道的,我再也不会见他啦。”她对自己说。“所以,很清楚,什么事也没发生,没什么后悔的,安德烈公爵仍会爱我,爱这样的我。可这样的又是什么样呢?天哪!我的天哪!他为什么不在这里呀!”娜塔莎只平静片刻,随后某种本能又告诉她,虽然这一切都是真的,虽然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但直觉告诉她,她对安德烈公爵从前的那种纯洁的爱情已不复存在了。她在脑海里又想起了和库拉金所有的谈话,浮现出这位大胆漂亮的男子握住她手时的脸庞、姿式和温柔的笑容。

十一

阿纳托里·库拉金住在莫斯科,是他父亲把他从彼得堡打发来的,因为在那里他每年要花掉两万多卢布,还要借同样数目的债务,这些债主都在向他父亲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