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册/第二卷/第五部

战争与和平·世界文学名著典藏[电子书]

当他为自己的地位感到骄傲时,他觉得自己是另外一种人,完全不同于那些从前他所不齿的退职侍从,那些人庸俗、愚蠢、沾沾自喜、满足现状。“而我就是现在也一直不满足,一直在想着为人类做点什么。”骄傲的时候他会这么对自己说。“也许我的那些伙伴也都跟我一样,奋斗过,寻觅过自己新生之路,但也像我一样被这种人力无法抗拒的自然力量——环境、社会和大自然的力量——带到了我今天的位置。”谦虚时他对自己这么说。在莫斯科住了一段以后,他不再鄙视那些与他同命相怜的伙伴儿了,而开始喜欢、尊重、可怜他们,就像怜惜他自己一样。

皮埃尔不再像以前那样对生活感到绝望、阴郁和厌恶。但以前曾剧烈发作过的那些老毛病已在他心里扎了根,没有一刻离开过他。“干吗呀?为什么?世上发生的都是些什么事?”他一天好几次困惑地问自己,不由自主地去思考生活中各种现象的含义;但凭着经验他知道,这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于是便赶紧撇开这些问题,拿起书本或者赶去俱乐部,或者去阿波罗·尼古拉耶维奇那儿扯一些城里的各种闲话。

“耶列娜·瓦西里耶夫娜是世界上最蠢的女人之一,她除了自己的身体之外,从不爱任何东西,”皮埃尔想,“可是在众人眼里她却极为高雅和睿智,大家都崇拜她。拿破仑·波拿巴是个伟人时,他受到所有人的鄙视,而自从他成为那个可怜的丑角后,弗兰茨皇帝却想方设法把女儿送给他做外宅[384]。西班牙人通过天主教僧侣向上帝祈祷感恩是因为他们在六月十四日打败了法国人,而法国人也通过天主教僧侣向上帝祈祷感恩,也是因为他们在六月十四日打败了西班牙人。我那些共济会的弟兄们歃血盟誓,准备为兄弟牺牲一切,却不肯为济贫募捐出一个卢布。他们鼓动阿斯特列亚派反对寻找吗哪派[385],为弄到一块真正的苏格兰毯和一纸正本文件而奔忙,而这份文件的意义就连撰写它的那个人也不明了,也无人需要[386]。我们都宣扬基督教宽恕和爱人的教律,为此还在莫斯科修建了为数众多的教堂;可昨天他们还把一个逃兵鞭打致死,而神甫——为宽恕和爱人这条教律而服务的仆人,却在刑罚前让这个士兵吻了十字架。”皮埃尔这样想着。这种众所周知的虚伪(尽管他早已习惯)还好像是某种新鲜事,每次都令他震惊。“我理解这种虚伪和混乱,”他想,“可是该怎样把我所理解的一切告诉他们?我尝试过,可总是发现他们在内心深处和我一样明白,只是都尽量无视它的存在。看来,就当如此!可我呢,我该在何处藏身?”皮埃尔想。他领教过许多人,尤其是俄罗斯人的那种不幸的能力——洞察善良与真理并相信它们的力量,对生活中的罪恶与谎言看得过于明白因而无法认真地参与生活。在他的眼中,所有的劳动都与罪恶和欺骗联系在一起,不论他试着做个什么样的人,着手做什么样的事,罪恶与谎言都会把他推开,堵住他行动的全部道路。与此同时又应该去生活,应该有所事事,这些无法解决的人生问题的压迫实在是太恐怖了。于是他便碰上什么就喜欢什么,目的只是为了忘记这些问题。他穿梭于形形色色的社团之中,酗酒、买画、盖房、主要还是读书。

他爱读书,所有手边的东西他都读:一到家,仆人还在帮他脱外套,他就拿起书来读了,读着读着便睡着了,醒来后便在客厅和俱乐部闲聊,之后是酒宴和女人,之后又是闲聊、读书、饮酒。对于他来讲饮酒越来越成为一种需要,不仅是身体上的,同时是精神上的需要。尽管医生告诉过他,对于他这种胖人来说饮酒是很危险的,但他仍然喝得很多。只有在不知不觉中灌进几大杯酒后,身体感到一种惬意的温暖,对身边的人都充满温情,大脑对一切想法只能做出表面的反映,而不去深究它的实质,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感到浑身舒畅。只有在一两瓶酒下肚以后,他才迷迷糊糊地感到生活中那个从前令他恐惧的乱七八糟的死疙瘩并没有他所想的那样可怕。脑子里嗡嗡作响,闲聊,听别人说话,或是在饭后读书时,他总能看到这个死疙瘩,看到它的某一方面。而只有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才告诉自己:“这没什么,我会把它解开的,看,我有现成的解释。不过我现在顾不上,以后我会把这一切考虑好的。”但是这个“以后”却从未出现过。

早晨,空肚子的时候,所有的老问题看起来都无法解决,令人恐怖。皮埃尔便赶紧抓起书本,要是有人来访,他便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