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册/第二卷/第三部

战争与和平·世界文学名著典藏[电子书]

在科季里昂舞快结束时,老伯爵穿着蓝色燕尾服走到跳舞的人跟前。他邀请安德烈公爵到他家里去做客,又问女儿是否玩得开心?娜塔莎没答话,只是微微一笑,微笑中似乎带有责备的意味:“这一点怎么可以问呢?”

“我从没这样快活过!”她说。安德烈公爵发现,她那双纤细的胳膊飞快地举起来想拥抱父亲,但旋即又放了下来,娜塔莎这一生还从没有过这样的幸福。她正处于极度的幸福之中,就像一个人变得十分善良和优秀,他不相信还有恶、不幸和悲痛。

皮埃尔在这次舞会上第一次感到,他妻子在上流社会处于那种使他蒙受屈辱的地位。他神情郁闷,心不在焉。他的额头上横着一条深深的皱纹,他站在窗口,透过眼镜向前望着,却没看见任何人。

娜塔莎去吃宵夜时,从他身边经过。

皮埃尔那副阴沉、忧愁的面孔使她大吃一惊。她在他对面停下来。她很想帮他,把她多余的幸福分他一些。

“伯爵,多么快活,”她说,“是吗?”

皮埃尔心不在焉地笑了一笑,看来不明白在跟他说什么。

“对,我很高兴。”他说。

“他们怎么会有所不满呢?”娜塔莎想,“尤其是像别祖霍夫这样的好人?”在娜塔莎看来,舞会上所有的人都那么善良、可爱、优秀,他们互敬互爱:谁都不会让别人难受,因此人人都应该是幸福的。

十八

第二天,安德烈公爵想起了昨天的舞会,但他没想太久。“是的,一次很好的舞会。还有……是的,罗斯托娃很迷人。她身上有一种新鲜的、特殊的、不同于彼得堡的、使她独具一格的东西。”这就是关于昨天舞会他想到的一切,他喝过了茶,就坐下来工作。

但由于疲倦或者失眠,这一天他工作不下去,他什么事也不能做,总是自己批评自己工作上的缺点,过去他经常这样,所以当他一听到有人来访,心里很高兴。

来访的人是比茨基,他在形形色色的委员会里供过职,经常出入彼得堡的各种交际场合,对所有新思想都激情崇拜,包括斯佩兰斯基的思想,他也是彼得堡最能传播小道消息的人,把选择流派视如挑选时装,因而这种人也是各流派最热心的倡导者。他刚一脱下帽子,就急切地向安烈公爵跑去,马上打开了话匣子。他刚得知皇上在今天早上召开的国务会议[340]的详情,并且非常兴奋地讲起这件事。皇上的讲话不同寻常。这是只有立宪君主才会发表的一篇演说。“皇上直截了当地说,国务会议和参政院均为国家机构,他说,治理国事不能靠独断专行,而应有坚定的原则。皇上说,财政必须改革,决算必须公开。”比茨基讲着,把某些词说得很重,还意味深长地睁大眼睛。

“是的,今天的事件开辟了一个新纪元,我们历史上的一个最伟大的纪元。”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安德烈公爵听着国务会议开幕的消息,这是他迫不及待地期盼的会议,并且认为它具有重大意义,但令他吃惊的是,当这一事件已经发生的时候,他非但未受感动,而且觉得这简直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略带讥讽地听着比茨基兴高采烈的叙述。他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特别简单的想法:“皇上在国务会议上发言,这与我和比茨基何干?与我们何干?难道这一切能使我变得更幸福,更美好吗?”

这种简单的推理突然破坏了安德烈公爵对以前进行的改革的兴趣。那一天安德烈公爵要去斯佩兰斯基家“友好的圈子里[341]”吃饭,主人邀请他时就是这样说的。这次午宴是在他所欣赏的人家中的一个友好的小圈子里举办,以前这人使他很感兴趣,而且直到如今他还没有见过斯佩兰斯基的家庭生活;可是现在他根本不愿去了。

但是,在约定的午宴时间,安德烈公爵还是走进了座落在达富利花园旁斯佩兰斯基不大的私人住宅。在一间铺有镶木地板的异常清洁(像修道士的居室那样清洁)的餐厅里,稍微迟到的安德烈公爵看到了斯佩兰斯基的几个密友,他们这个友好的圈子里的熟人五点钟就到齐了。除了斯佩兰斯基的小女儿(长脸蛋,像她爸爸)和她的家庭女教师之外,这里并没有别的女士。客人中有热尔韦[342]、马格尼茨基[343]和斯托雷平[344]。安德烈公爵还在前厅就听见高声说话声、清晰响亮的大笑声,就像舞台上发出来的哈哈大笑。有人用那颇似斯佩兰斯基的嗓音一拍一拍地发出哈……哈……哈……的笑声。安德烈公爵从来都没听见过斯佩兰斯基笑,这个国之重臣尖细响亮的笑声使他觉得很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