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 第二部

一九八四·世界文学名著典藏[电子书]

“能。”

“星期天下午有空吗?”

“有。”

“那就听好。一定要记住。先到帕丁顿车站——”

她向他交代了路线,那军人一般的精确性让他颇为惊讶。先坐两个小时的火车;出站以后向左拐;沿着马路走两公里;通过一个顶上没有横梁的大门;顺一条小路穿过一片田野;走上一条长满青草的小路;沿着小路穿过灌木丛;到一棵长满了苔藓的枯树旁。她的脑子里好像有一幅地图似的。“你都记住了吗?”最后她小声说。

“是的。”

“先向左,然后向右,然后再向左。大门顶上没有横梁。”

“知道。什么时候?”

“大约十五点。你可能要等一会儿。我从另一条路去。你真的记住了吗?”

“是的。”

“那就赶快离开。”

她不用交代他也知道。可是这时,他们根本没法从人群里脱身。卡车还在驶过,人们还在贪婪地看着。开始还有一阵嘘声,是人群中的党员发出的,很快就停了。主要的感情是好奇。外国人,不管是欧亚国的还是东亚国的,都是奇怪的动物。人们从未真正见过他们,除了囚犯。即使囚犯也只能匆匆一瞥。没有人知道那些囚犯的下场,除了那几个被作为战犯绞死的之外。其它的只是失踪了,也许被送到劳改营去了。圆圆的蒙古脸换成了欧洲人长着大胡子、肮脏疲惫的脸。一双双眼睛从胡子拉碴的颧骨上方看着温斯顿,有时带着奇怪的专注,但又一晃而过。车队快到尽头了。在最后一辆车里,他看见一个被乱蓬蓬的花白头发遮住了脸的老人,他笔直地站着,手腕交叉放在胸前,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绑着手。快到温斯顿和那姑娘分手的时候了。在这最后一刻,当人群把他们围住的时候,她的手摸到了他的手,给了他匆匆一握。

他们双手相握还不到十秒钟,但似乎又是很久很久。他有时间了解她手上的每一个细节。他摸索着她长长的手指,形状很好的指甲,干活磨出了一排老茧的手掌和手腕下面光滑的皮肤。这样一摸,他已经想象出她手的样子了。这时,他突然想起他还不知道那姑娘眼睛的颜色。可能是棕色的,但有些黑发的人有蓝色的眼睛。回头看她实在太愚蠢了。他们紧握着双手,在拥挤的人群中没有人注意得到,他们的目光却坚定地注视着前方,他没有看见那姑娘的眼睛,却见那个老囚犯的眼睛透过一头乱发悲哀地望着他。

2

温斯顿走上了那条树影斑驳的小路,每到树枝分开的地方,就好像踏进了一片金色的阳光里。左边的大树底下长满了风铃草,连成了雾蒙蒙的一片。空气好像在亲吻着人的肌肤。正是五月的第二天。树林深处传来了斑鸠的啁啾。

他来得早了点。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困难,看来那姑娘非常有经验,他也不像平常那么害怕了。也许他可以信任她,她找的地方一定是安全的。一般来说,不能认为在乡下比在伦敦更安全。乡下当然没有电幕,但到处都有隐藏的麦克风,能窃听并且识别你的声音。另外,一个人出门很难避人耳目。去一百公里以内的地方不需要签发通行证,但有时巡逻队会在火车站里转悠,检查党员的证件,问一些尴尬的问题。然而,温斯顿没碰到巡逻队,从火车站出来时,他小心地回头看了看,确定了没有人跟踪。火车上都是无产者,因为初夏的天气而高兴得像过节一样。他坐的那节有木头座位的车厢里挤满了一大家子,从没牙的曾祖母到刚满月的孩子,他们要到乡下去与“亲家”共度一个下午,而且,他们对温斯顿直言不讳地说要去弄一点黑市黄油。

小路变宽了,不一会儿,他就走上了她说的那条小径,其实,那只是一条牛踩出来的小径,一直延伸到灌木丛里。他没有表,但是应该还不到十五点。脚下的风铃草厚厚的,惹得人忍不住想踩上去。他蹲下来摘风铃草,为了打发时间,但也隐约地想摘一束花见面时送给那姑娘。他摘了一大束,正在嗅着那略微有点让人不快的味道,突然从背后传来一种声音使他怔住了,没错,那是脚踩在小树枝上的声音。他继续摘风铃草。这是最好的办法。也许是那姑娘,也许他还是被人跟踪了。回头显得心虚。他摘了一朵又一朵。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抬起头。确实是那姑娘。她摇了摇头,显然是警告他别出声,然后分开灌木丛,迅速地领着他沿着狭窄的小径走向树林深处。她显然走过这条路,因为她绕过泥坑的样子似乎驾轻就熟。温斯顿跟在后面,手里还拿着那束花。他的第一感觉是轻松,可是当他看见走在前面的那个强健修长的身体,腰上的红腰带系得松紧适度,恰好勾勒出了臀部的曲线,他心里的自卑感又沉重了起来。即使现在,当她转身看他的时候,也很有可能退缩。甜美的空气和绿油油的树叶使他胆怯。从车站出来的时候,五月的阳光已经使他觉得自己肮脏苍白,他是个长在室内的生物,毛孔里满是伦敦的煤灰。他想到,至今为止,她可能还没有在光天化日之下见过他。他们到了她说的那棵倒下的大树旁边。那姑娘跳过大树,把看起来没有路的灌木丛硬生生地分开。温斯顿跟着她,发现他们来到了一片天然的空地上,这是一个长草的小土丘,周围被高高的小树完全遮蔽了。那姑娘停下来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