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之看冰如不响,就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面目上现出生动的神采,“中国现代学生有一颗伟大的心。比较‘五四’时期,他们有了明确的思想。他们不甘于说说想想便罢,他们愿意做一块寻常的石子,堆砌在崇高的建筑里,不被知名,却尽了他们的本分。‘往南方去!往南方去!’近年来成了学生界的口号。长江里每一条上水轮船,总有一大批青年男女搭乘,他们起初躺着,蜷着,像害了病似的,待一过侦查的界线,这个也跳起来,那个也跳起来,一问彼此是同道,便高唱《革命歌》,精神活跃。竟像是另外一批人。你想,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景!”
冰如微觉感动,诚挚地说:“这在报上也约略可以见到。”
“我看不要叫自华宜华回去吧。时代的浪潮,躲避是不见得有好处的。让他们接触,让他们历练,我以为才是正当办法。”焕之想着这两个秀美可爱的青年,心里浮起代他们争取自由的怜悯心情。
“话是不错。不过我好像总有点儿不放心。有如那个时行的名词,我恐怕要成‘时代落伍者’吧。”冰如用自己嘲讽的调子,来掩饰不愿采用焕之的意见的痕迹。
外面一阵铃声过后,少女的笑语声,步履的杂沓声,便接连而起;末了一堂功课完毕了。焕之望了望窗外的天,亲切地说:“我们还是喝酒去吧。”
他们两个在上海遇见,常到一家绍酒店喝酒。那酒店虽然在热闹的马路旁,但规模不大,生意不怎么兴盛,常到的只是几个经济的酒客;在楼上靠壁坐下,徐徐喝酒,正适宜于友好的谈话。
在初明的昏黄的电灯光下,他们两个各自执一把酒壶,谈了一阵,便端起酒杯呷一口。话题当然脱不了时局,攻战的情势,民众的向背,在叙述中间夹杂着议论。随后焕之谈到了在这地方努力的人,感情渐趋兴奋;虽然声音并不高,却个个字挟着活力,像平静的小溪涧中,喷溢着一股沸滚的泉水。
他起先描摹集会的情形:大概是里衖中的屋子,床铺,桌子,以及一切杂具,挤得少有空隙,但聚集着十几个人;他们并不是来消闲,图舒服,谈闹天,屋子尽管局促也不觉得什么。他们剖析最近的局势,规定当前的工作,又传观一些秘密书报。他们的面目是严肃的,但严肃中间透露出希望的光辉;他们的心情是沉着的,但沉着中间激荡着强烈的脉搏。尤其有味的,残留着的浊气,以及几个人吐出来的卷烟的烟气,使屋内显得朦胧,由于灯光的照耀,在朦胧中特别清楚地现出几个神情激昂的脸相来,或者从朦胧得几乎看不清的角落里,爆出来一篇切实有力的说辞来;这些都叫人想到以前读过的描写俄国革命党人的小说中的情景。集会散了,各自走出,“明儿见”也不说一声;他们的心互相联系着,默默走散中间,自有超乎寻常的亲热,通俗的客套是无所用之的。
随后他又提出一个人来说:“王乐山,不是曾经给你谈起过么?他可以算得艰苦卓绝富有胆力的一个。在这样非常严重的局势中,他行所无事地干他的事。被捕,刑讯,杀头,他都看得淡然;如果碰上了,他便无所憾惜地停手;不碰上呢,他还是要干他的。一个盛大的集会中,他在台上这么说:‘革命者不怕侦探。革命者自会战胜侦探的一切。此刻在场的许多人中间,说不定就坐着一两个侦探!侦探先生呀,我关照你们,你们不能妨害我们一丝一毫!’这几句说得大家有点儿愕然;但看他的神态却像一座屹然的山,是谁也推不动的,因此大家反而增强了勇敢的情绪。他是第二期的肺病患者,人家说他的病可厌,应当设法休养。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我脑子里从来不曾想到休养这两个字。一边干事业,一边肺病从第二期而第三期,而毁掉我的生命;我的生命毁掉了,许多人将被激动而加倍努力于事业:这是我现在想到的。’你看,这样的人物怎么样?”
灯光底下,焕之带着酒意的脸显得苍然发红;语声越到后来越沉郁;酒杯是安闲地搁在桌子上了。
冰如咽了一口气,仿佛把听到的一切都郑重地咽了下去似的,感动地说:“实在可以佩服!这样的人物,不待演说,不待作论文,他本身就是最有效力的宣传品。”凝想了一会儿,呷了一口酒,他又肯定地说:“事情的确是应该干的;除了这样干,哪里来第二条路?——可惜我作不来什么,参加同不参加一样!”
焕之的眼光在冰如酡然的脸上转了个圈儿,心里混和着惋惜与谅解,想道:“他衰老了!”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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