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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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各自尽力于事业,都不感觉什么疲劳;即使有点儿疲劳的话,还有十倍于疲劳的慰藉在,那就是每三天一往还的通信。女师范的舍监太太看见封面上写着“倪缄”的信,明知大半是情书,但有“倪缄”两字等于消过了毒,不用再拆看;便在一些女同学含有妒忌意味的眼光下,把信交给金小姐。焕之这一边,自从上半年李毅公走后,他一直独住一间屋子;这非常适宜于静心息虑,靠着纸笔对意中人倾吐衷曲。寄递委托航船,因为多给些酒钱,船夫肯一到就送,比邮递来得快。逢到刮风的日子,如果风向与去信或来信刚刚相反,就有一方面要耐着刺促不宁的心情等待。他们俩把这个称为“磨碎人心的功课”;但是如果交邮寄,一样要磨碎他们的心。

他们的信里什么都要写。一对男女从互相吸引到终于恋着,中间总不免说些应有的近于痴迷又像有点儿肉麻的缠绵话,他们却缺漏了那一段;现在的通信正好补足缺漏,所以那一类的话占了来往信札大部分的篇幅。婚约已经定下了,但彼此还是不惮烦地证明自己的爱情怎样地专和诚,惟有对手是自己不能有二的神圣,最合理想的佳偶。其次是互诉关于教育实施的一切,充满了讨论和勖励的语调;农场里的木芙蓉开了,共引为悦目赏心的乐事;一个最年幼的儿童回答了一句聪明的话,两人都认作无可比拟的欢愉。又其次是谈到将来。啊,将来!真是一件叫人又喜爱又不耐烦的宝贝;它所包含的是多么甜美丰富,足以陶醉的一个境界,但是它的步子又多么迟缓,好像墙头的蜗牛,似乎是始终不移动的。这个意思,焕之的信里透露得尤其多。焕之确信文学改良运动有重大的意义,所写的当然仍旧是白话:

我想到我们两个同在一处不再分离的时候,我的灵魂儿飞升天空,向大地骄傲地微笑了。因为到那时候最大的幸福将属于我们,最高的欢愉将充塞我们的怀抱。佩璋君,你也这样想吧?我从我自己又从你的爱情推测,知道你一定也这样想。

这个时候并不远,就在明年春上。但是,它的诱引力太大了,使我只觉距离它很远,要接近它还有苦行修士一样的一段艰困的期间。假若有一回沉酣的睡眠,或者做一个悠长的梦,把艰困的期间填补了,醒转来便面对着那幸福的欢愉的时候,那多么好!每天朝晨醒来,我总这样自问:“那幸福的欢愉的时候到来了吧?”及知还没有到来,不免怅然。请你不要笑我痴愚,你应该明白我的心!

三天一往还的通信,当然不是不值得满意的事情。然而写得出来的是有形的文字,写不出来的是无形的心情。两个人同在一处的时候,往往不需用一句话一个动作,就会感到占有了全世界似的满足;但是,如其分离两地,要用文字来弥补缺陷,那就写上千百言未必有一半的功效。我虽然不怕写信,每一封信总是累累赘赘写上一大篇,我却盼望立刻停止这工作。我们哪得立刻停止这工作呢?

其实,说“我们两个”是不合理的。我们是一个!这半个与那半个中间,有比较向心力更强的一种粘合力在那里作用着。这可以解释我们俩所以有此时的心情的因由……

写到“粘合力”,他想得很渺远,很幽秘,他想起一些不可捉摸的近乎荒唐的美艳的景象。突然警觉似地他重看信面,检查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语句,会使对方看了脸红的。没有,一点也没有,仅仅有“粘合力”三个字。这样不伤大雅而又含有象征意义的词儿正合于一个青年恋人寄兴的需要,他就常常用它。

金小姐写信还是用文言。她说白话不容易写;颇有点儿相信时下流行的“写得好文言的人才能写好白话”之说,虽然焕之在通信中曾批驳此说,她还是相信。她同样地盼望同在一处的时候快快到来;但说得比较隐晦,不像焕之那样惟恐其不明显,不详尽。对于焕之的期待得几乎焦躁烦忧,她多方给他安慰,因而她自己倒像并不急急的样子。譬如在一封信里她有如下的话:

……合并以后,昕夕相亲,灵心永通,无烦毫素:此固至乐,逾于今之三日一书,繁言犹嫌弗尽者也。伫盼之情,与君俱深。惟念时节迁流,疾于转毂;自今以迄来春,亦仅四度月圆耳。非甚遥远,可以慰心。黄花过后,素霜继至,严冬御世,雪缀山河;曾不一瞬,而芳春又笑颜迎人矣。焕之君,时光不欺人,幸毋多虑,致损怀抱也……

她在“芳春”二字旁边加上两个圈儿,什么意思当然要待焕之去想。焕之从这两个圈儿,仿佛看见并头情话的双影,又仿佛看见同调搏动的双心,因而更渴望合并之期快快到来;在职务方面,虽然不见懈怠,却也不像先前那样寄与太多的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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