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门口挤着的学生见没有什么动听悦目的事情出现,渐渐走散,回家去了。有几个喜爱运动场上的秋千浪木,不肯便回去的,在运动到疲劳时踅到门口来望望,见没有什么变化,便毫不关心地依旧奔回场上去。
陆先生已经吸完了一支烟:右臂搁在桌子上,左手支着膝头,眼光无目的地瞪视着,像等待什么似的。
焕之见蒋华不响,捏着他的手,更为和婉地说:“你回答我,木匠是不是可尊敬的人?”
“是的。”蒋华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从嘴里轻轻地漏出这样的声音。
“那就是了。”焕之透了一口安慰的气,接着说,“现在再同你说帽子的事情。你不听见说过么?一个人能帮助人家,为人家服务,是最愉快的事情,最高尚的品行。别人挑着重担子,透不过气来,最好是代替他挑一程。别人肚子饿了,口渴了,最好是给他做一顿饭,烧一壶茶。你想,你如果做了这些,只要看看受你帮助的人的满足的脸色,就有什么都比不上的高兴了。你做过这一类事情么?”
蒋华摇头,他想的确没有做过。看看窗外的白墙暗淡起来了,室内的人与物更是朦胧,不觉感到一缕淡淡的酸楚。
“唔,没有做过。那末应该打算去做啊!你反而给人家损害;好好戴在头上的帽子,你却抢过来扔在地上,这算什么?自己动手扔的帽子,你却不肯把它捡起来,这又算什么?你要知道,损害别人结果也损害自己。你这样一来,就告诉人家你是曾经欺侮人的人了。……郑重地捡起帽子来,掸去尘土,亲手给方裕戴上,恳求他说:‘我一时错失,侵犯了你,现在说不出地懊悔。希望你看彼此同学的情分,饶恕了我;而且不要记住我的错失,依旧做我的很好的朋友!’你惟有这样,才能抵赎这回的错失。以后更要特别尊重方裕,就是无意的损害也不给他一丝一毫;他才相信你的话是真的,才肯永远做你的好朋友。你愿意这样做么?”
“他这时候一定自己捡起帽子回去了。”蒋华回过尴尬的脸来。
“不要紧,”焕之笑一笑说,“你的话明天还是可以向他说。”接着就叫蒋华对陆先生承认自己的不是,不应该违抗很有道理的命令。
蒋华见天色几乎黑了,心里有点儿慌乱;听听这学校里异常寂静,是从未经历过的,自己仿佛陷落在荒山里似的,就照焕之说的办了。
“你自己认错,那末明天准许你上我的课。”陆先生带着不好意思的神态说。随即颓丧地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出了预备室。
九
吃过晚饭,陆三复还是觉得不高兴,一步一顿,用沉重的脚步跨上楼梯。就在前廊来回踱着,时或抬起忿怒的眼来望那略微缀几颗星点的深黝的天空。他对于焕之居然能把蒋华制服,使他自己认错,发生一种被胜过了的妒意。
“一套不要不紧的话,一副婆婆妈妈的脸色,反而比我来得灵验,这是什么道理?他一句也不骂。那样的坏学生还不骂,无非讨学生的好罢了。讨好,自然来得灵验。我可不能讨学生的好!坏学生总得骂。蒋华那小坏蛋也气人,看见级任就软了。难道级任会吃掉你!你对级任也能够倔强,始终不认错,我倒佩服你呢。”
他这样想,就好像刚才把蒋华送到焕之跟前去的初意,原是要让焕之也碰碰自己所碰到的钉子,因而不得下场的。但如果焕之真碰到了蒋华的钉子,没法叫蒋华对他认错,他此刻或许又有另外的不满意了;他将说焕之身为级任,一个本级的学生都管不来,致使科任教员面子上过不去,实在荒唐之至。
“那样的态度对付学生总不对!”
他仿佛曾有这样一个愿望,焕之一看见被控到案的蒋华,立刻给他一顿打,至少是重重实实的十下手心。于是,蒋华见双方的处置同样严厉,难以反抗,便像俘虏似地哀求饶恕。但现在看见的几乎完全相反;焕之那声气,那神色,说得并不过分,就像看见了自己的亲弟弟。这不是使别人对付学生,要让学生畏惮,更其为难么?
他咬着嘴唇走进了房间。
徐佑甫坐在那里看一叠油印的文稿,难得笑的平板的脸上却浮着鄙夷不屑的笑意,从鼻侧到嘴角刻着两条浅浅的纹路。
那一叠油印的文稿就是冰如所撰对于教育的意见书。
“陆先生,这份东西已经看过吧?”佑甫抬起头来望着三复这样问,不过用作发议论的开端,所以不等三复回答便接着说:“我总算耐着性儿看过一遍了。冰如的文章还不坏,不枯燥,有条理,比较看报上的那些社评有趣得多。你说是不是?”
三复原是“学书不成”去而学体操的,听见这评衡文章的话,正像别人问起了自己的隐疾,不禁脸又红了。他来回走着,吞吞吐吐地答道:“这个,这个,我还只看了两三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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