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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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承接冰如的话,说国民团结起来,才能贯彻大家的意思。团结得越坚强,力量越大,才能外抗贪狠的列强,内制蠹国的蟊贼。他相信大家不觉醒不团结,由于不明白利害,没有人给他们苦口婆心地这么讲一番;如果有人给他们讲了,其中利害谁都明白了,还肯糊里糊涂过去么?此刻他自己担负的就是这么讲一番的重任,所以竭尽了可能的力量来说;口说似乎还不济事,只可惜没有法子掏出一颗心来给大众看。但是他并不失望,以为明天此刻,这台前的几百人必将成为负责的国民,救国运动的生力军了;因为他们听了他的话,回去总得凝着心儿想,尽想尽想,自然会把他没有讲清讲透的体会出来。他忘了站在台前的正就是前年疑忌学校、散布流言的人;这一刻,他只觉得凡是人同样有一种可塑性,觉悟不觉悟,只差在有没有人给讲说给开导罢┝恕*

他点起脚,耸起身子,有一种兀然不动的气概;平时温和的神态不知退隐到哪里去了,换来了激昂与忧伤;声音里带着煽动的意味;他说:“不要以为我们这里只是一个乡镇,同大局没有什么关系。假如全国的乡镇都觉悟过来,还有什么目的不能达到!他们当局的至少会敛迹点儿,会谨慎起来;因为不只几处通都大邑表示态度,连穷乡僻壤都跳出来了。贪狠的外国至少也会减损点儿不把中国放在眼里的恶习;因为乡镇里的人都知道起来抗争,可见中国不是几个官僚的中国了。在场的各位,不要把自己看轻,大家来担负救国的责任吧!不看见报上载着么?各地人民一致的第一步目标,就是要惩办一些媚外卖国的官僚。要注意,这只是第一步,不是最后一步;以后的目标,我们还有许多。不过这第一步必须首先做到,立刻做到。假若做不到呢?吓!我们不纳租税,我们采取直接的反抗行动!……”

忽然来了一阵密集的细雨,雨丝斜射在听众的头顶上,就有好些人用衣袖遮着头顶回身走。一阵并不高扬的嚣声从走散的人群中浮起,带着不平的调子说以下一些话:“我们也来个罢市!”“卖国贼真可恶,不知道他们具有什么样的心肝!”“不纳租税倒是个办法,我们乡镇与都市同样有切实的力量!”匆匆地各自顺着回家的道路去了。

台上的焕之并不因听众走散了一部分而减少热情。雨来了,站在露天的急于躲避,也是人情之常,他完全原谅他们;不过这原谅的念头沉埋在意识的底里,没有明显地浮上来。在他自己,从树上滴下来的水点落在衣服上,头顶上,面颊上,睫毛上,湿和凉的感觉使他发生志士仁人甘冒苦难的那种心情;他仿佛嫌这阵雨还不够大,如果是狂暴的急雨还要好些,如果是鹅卵大的冰雹那就更好。他闭了闭眼,让睫毛上的水滴同颧颊上的水条合流,便提高嗓音继续说:“通常说‘民气’‘民气’,人民应当有一种气焰,一种气概。我国的人民,向来太没有气焰了,太没有气概了;强邻拿我们来宰割,我们由它,当局把我们当礼物,我们也由它!民气销亡了,销亡到不剩一丝一毫。然而不!现在各地人民一致起来救国。又悲壮,又热烈,足见民气到底还保存在我们这里。郁积得长久,发泄出来更加蓬勃而不可遏。我知道这一回的发泄,将为中国开一个新的局面……”

“焕之下来吧,雨越来越大,他们都散了。”蒋冰如仰起头说;粗大的水点滴在他那满呈感服神情的脸上,旧绉纱长衫的肩部和胸部,有好几处茶盏大的湿痕。

“他们都散了?”焕之不由自主地接了一句;才看见二三十个人的背影正在鞋底线一般粗的垂直的雨丝中踉跄奔去,台前朝着自己的脸一个也没有了。他按着淋湿的头发,舍不得似地慢慢跨下台来,连声嚷道:“可惜,可惜下雨了,下雨了,你还没有讲呢。”

他这话是对陆三复说的。这时陆三复站在校门的门限以内。垂直的雨丝就落不到他那身白帆布的新西服上;他心里正在感谢这一阵雨,临时取消了他这回并不喜爱的演讲。但是他却这样回答:“不要紧,讲的机会多着呢;不一定要今天在台上讲,往后不论街头巷口都可以讲,反正同样是发表我的意见。”

“不错,街头巷口都可以讲;等会儿雨停了,我们就分头出去!”焕之发见了新道路似地那样兴奋,全不顾湿衣衫贴着他的身体,摹写出胸部与胳臂的轮廓。他又说:“这里茶馆很不少,一天到晚有人在那里吃茶,正是演讲的好地方;我们也该到茶馆里去。”

冰如最恨茶馆,自从日本回来以后,一步也不曾踏进去过;现在听焕之这样说,依理当然赞同,但是总不愿意自己或自己的同伴有走进茶馆演讲救国题目这一回事,便催促焕之说:“我们到里边去,把湿衣服脱了吧。”

从树上滴下来的水点有黄豆一般大了,焕之仿佛觉得这才有点儿痛快;他望了望刚才曾经站满几百个听众现在却织满了雨丝的台前的空间,然后同冰如和三复回入校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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