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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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一直想要改变。醒悟了不改变,比不能醒悟还要难受,还要惭愧。可是我没有——”冰如简直把焕之看成多年的知友,这时候他不比昨晚喝酒时一味地高兴,眉头略微皱起,要对这位知友诉说向来没有联手人的苦处;但是猛想起有个毅公在旁边,话便顿住了。他干咳了一声,继续说道:“可是我没有具体的办法,一时无从着手。以后同各位仔细商量,总要慢慢地改变过来。”

他又特别叮咛地向毅公说:“你的功课是最容易脱离书本的;张开眼来就是材料,真所谓‘俯拾即是’。用得到文字的地方,至多是研究观察的记录和报告。”

毅公误会了,以为冰如含有责备的意思,连忙说:“这,这不错。我从前太着重记诵了。以后想多用乡土材料,不叫他们专记教科书。”

冰如又问焕之,他那篇文章有没有感动人家的力量。焕之不知道他写那篇文章有特别的用意,只说说理文章不比抒情文章,即使说得惬当,透彻,还是一副理智的脸相。

“不。我是说经我这样一说明,看了文章的人对于自己的事业,会不会更为高兴起来?”

“高兴呀;譬如我,就觉得更认清了自己的道路,惟有昂着头朝前走去。”

用人轻轻走进来,呈上一封信。冰如拆开来看毕,自语道:“他要免费!”他露出略微不快的脸色向两位客人说:“就是昨晚树伯讲起的蒋士镳,他的儿子要免费入学,托王雨翁写信来说。收学生,固然不能讲纳不纳得起费;但是他,哪里是纳不起这一点点学费的!”

三个谈了一点多钟,就一同到学校去。冰如带了他的两个孩子。大的十二岁,在高等小学修业已一年;头脑宽大,眼睛晶莹有光,很聪颖的样子。小的十岁,刚在初等小学毕业;冰如拉住他的红肿的手授与焕之道:“这位倪先生,现在是你的级任先生了。”郑重叮咛的意思溢于言外。那孩子含羞地低着头,牙齿咬住舌头。他似乎比较拙钝,壮健的躯体里仿佛蕴蓄着一股野气。

他们不从市街走。市河南岸两排房屋以外是田野,他们就走那田岸。两个孩子跳呀跳地走在前头;温暖的阳光唤回他们对于春天的记忆,他们时时向麦叶豆苗下细认,看有没有展翅试飞的蝴蝶。毅公反剪着手独个儿走,眼光垂注在脚下的泥路,他大概在思索那乡土教材。焕之四望云物,光明而平安;不知什么小鸟在空中唧呤的一声掠过,仿佛完全唱出了春之快乐:他挺一挺胸,两臂向左右平举屈伸着,感叹地说:“完全是春天了!”

冰如看出这青年人的高兴,自己也怀着远大的欢喜,略微回转头来问道:“你看这个地方还不错吧?”

“很不错。清爽,平静,满眼是自然景物。我住惯了城里,今天早起开窗一望,啊!什么都是新鲜的。麦田,小河,帆船,远山,简直是一幅图画展开在面前,我的心融化在画里了。”

“你也看见了这里的市面了?”

“市面也同城里不一样。固然简陋些,但简陋不就是坏。我觉得流荡着一种质朴而平安的空气,这叫人很舒适的。”

“这可不尽然,”冰如不觉摇头。“质朴的底里藏着奸刁,平安的背后伏着纷扰,将来你会看出。到底这里离城不远,离上海也只一百多里呢。”

“这样么?”焕之微觉出乎意料,脚步便迟缓起来。

“当然。不过究竟是个乡镇,人口只有二万。你要是有理想有计划的话,把它改变成一个模范的乡镇也不见得难。现在有我们这学校,又有五个初等小学,一个女子高小。只要团结一致,大家当一件事情做,十年,二十年,社会上就满布着我们的成绩品。街道狭窄呀,河道肮脏呀,公共事业举办不起来呀,只要大家明白,需要,那末,就是把那些凌乱简陋的房屋(他举起手来指点)通体拆掉了,从新打样,从新建造,也不是办不到的事。你看,这里的田有这么多,随便在哪里划出一块来(他的手在空中有劲地画一个圈),就是个很大很好的公园。树木是现成的,池塘也有;只要把田地改作草地,再搭几个茅亭,陈设些椅子,花不了多少钱,然而大家享用不尽了。”

焕之顺着冰如所指的方向凝望,仿佛已经看见无忧无邪的男女往来于绿荫之下;池塘里亭亭地挺立着荷叶,彩色的水鸟在叶底嬉游;草地上奔跑打滚的,都是自己的学生……心头默诵着“一切的希望在教育”,脚步又提得高高地,像走在康庄大道上。

“所以我们的前头很有希望,”冰如继续说。“我们的力量用多少,得到的报酬就有多少。空口说大话,要改良国家,要改良社会,是没有一点效果的;从小处切近处做起,却有确实的把握。倪先生,我们一同来改良这个乡镇吧。你家里有老太太,不妨接来同住。你就做这个镇上人,想来也不嫌有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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