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

叶圣陶作品精选[电子书]

“啊,你不可不把它看完,看完了包你觉得好玩,仿佛看了一幅‘仙山楼阁图’。我这比喻很确切呢。你看见过‘仙山楼阁图’么?山峰是从云端里涌现出来的。那些云就可爱,一朵一朵雕镂着如意纹,或者白得像牛乳,或者青得像湖波,决不叫你想起那就是又潮湿又难闻的水蒸气。山峰上丛生着树木花草,没有一张叶子是残缺的,没有一朵花儿是枯萎的,永远是十分的春色。楼阁便在峰峦侧边树木丛中显露出来,有敞朗的前轩,有曲折的回廊,有彩绘的雕饰,有古雅的用具。这等所在,如果让我们去住,就说作不成仙人,也没有什么不愿意,因为究竟享到了人间难得的福分。只可惜是无论如何住不到的。画师题作‘仙山楼阁’,明明告诉人说那是空想的,不是人间实有的境界,只不过叫人看着好玩而已。冰如这一篇文章就是一幅仙山楼阁。”

“这话怎么讲?”三复站住在佑甫的桌边,有味地望着佑甫的脸。

“就是说他描写了一大堆空想,说学校应该照他那样办;这给人家看看,或者茶余酒后作为谈助,都是很好玩的;但实际上却没有这回事。”佑甫说到这里,从鼻侧到嘴角的两条浅浅的纹路早已不见了,脸色转得很严肃,说道:“他的空想非常多。他说学校里不只教学生读书;专教学生读死书,反而不如放任一点,让他们随便玩玩的好。嗤!学校不专教读书,也可以说店铺不只出卖货物了。他又说游戏该同功课合一,学习该同实践合一。这是多么美妙的空想!如其按照他的话实做,结果必然毫无成效。功课犹如补药;虽然是滋补的,多少带点儿苦味,必须耐着性儿才咽得下去。他却说功课要同游戏合一;你想,嘻嘻哈哈,不当正经,哪有不把含在嘴里的补药吐了的?学生学习,是因为不会的缘故;不会写信,所以学国文,不会算账,所以学算学;学会了,方才能真个去写去算。他却说学习要同实践合一;你想,写出来的会不是荒唐信,算出来的会不是糊涂账么?”

“只怕一定是的。”三复听佑甫所说,觉得道理的确完全在他一边,就顺着他的口气回答。

“他又说,”佑甫说着,取一支烟卷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为要实现他那些理论,学校里将陆续增添种种设备:图书馆,疗病院,商店,报社,工场,农场,乐院,舞台。照他那样做,学校简直是一个世界的雏形,有趣倒怪有趣的。不过我不懂得,他所提到的那些事情,有的连有学识的大人也不一定弄得好,叫一班高小学生怎么弄得来?而且,功课里边有理科,有手工,有音乐,还不够么?要什么工场,农场,乐院,舞台?难道要同做手艺的种田的唱戏的争饭碗么?”

“他预备添设舞台?”三复的心思趣味地岔了开来;他悬想自己站在舞台上,并不化装,爽亮地唱出最熟习的《钓金龟》;等到唱完,台下学生一阵拍掌,一对对的眼睛里放出羡慕和佩服的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露出牙齿笑了。

“说不定他会一件件做起来的。他不是说的么?以前因为有种种关系,没有改变一点儿。我很明白他所说的种种关系是指什么。现在,请到了诸葛亮了。”佑甫说到这一句,特意把声音放低,向东壁努嘴示意。

“他在预备室里,还没有上来呢。”三复点醒他,意思是说用不着顾忌;一半也算是个开端,表示自己正想谈到这个人。

“啊!这个诸葛亮,”佑甫用嘲讽的调子接着说,“真是个‘天马行空’的家伙,口口声声现状不对,口口声声理想教育。垃圾聚成堆,烂木头汆在一浜里,说得好听些,就是‘志同道合’:两个人自然要吹吹打打做起来了。我从来就不懂得空想,但是十几年的教员也当过来了,自问实在没有什么不对,没有什么应该抱愧的。任你说得天花乱坠,要怎样改变才对,无奈我不是耳朵软心气浮的一二十岁的小伙子,我总不能轻易相信。意见书也好,谈话会也好,我看看听听都可以,反正损伤不了我一根毫毛。若说要我脱胎换骨,哈哈,我自己还很满意这副臭皮囊呢。——你觉得么?冰如这份意见书同平时的谈吐,着实有要我们脱胎换骨的意思。——我只知道守我的本分,教功课决不拆烂污;谁能说我半个不字!”

这些意思,佑甫早就蕴蓄在心里,每逢冰如不顾一切,高谈教育理想的时候,就默默地温理一遍,算是消极的反抗。刚才读完了那份意见书,反抗的意识更见旺盛起来。现在向三复尽情倾吐,正是必需的发泄;仿佛这就把冰如喜欢教训别人的坏脾气教训了一顿,同时冰如便也省悟他那些意见仅仅是一大堆空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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