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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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哪里,不,不。”受宠若惊的雇工们照例这样回答,几双眼睛同时向冰如丢一个疑惑怪异的眼光。拿你的工钱,怎么说起辛苦来?歇歇,不是耽延你的事么?你,大爷们,有田有地的,大爷们的架子到哪里去了?——这些是含蓄在眼光里的意思。

焕之四望云物,光明而清鲜,一阵暖风吹来,带着新生、发展、繁荣的消息,几乎传达到每一个细胞。湖那边的远山已从沉睡中醒来,盈盈地凝着春的盼睐。田里的麦苗犹如嬉春的女子,恣意舞动她们的嫩绿的衣裳。河岸上的柳丝,刚透出鹅黄色的叶芽。鸟雀飞鸣追逐,好像正在进行伟大的事业。几簇村屋,形式大体一样,屋瓦鳞鳞可数。住在那些屋里的人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看见春天降临,大地将有一番新的事业,新的成功,他们也欢欣鼓舞,不贪懒,不避劳,在那里努力工作着吧。

焕之从远处想到近处。农场已在开辟,学校里将有最有价值的新事业了;现在脚踏着的这块土将是学生们的——岂仅学生们的,也是教师、校役的——劳动、研究、游息、享乐的地方,换一句说,简直是极乐世界:这样想时,胜境就在眼前似的快乐荡漾在心中了。他问道:“你们几时可以完工?”

“快的,快的,不要十天工夫,连田畦都能做好。”一个长脸的雇工这样回答,简朴的笑意浮在颧颊上。

“我们可以种麻,种豆,种棉花。”焕之发亮的眼瞳注定展开在面前的乌黑的泥地,这样自语。

那长脸雇工停了锄,向左右手心各吐一口唾沫然后再举起锄头工作,同时矜夸地说:“这里种西瓜才出色呢。生地的瓜,比白糖还甜。”

“不错,我们还可以种西瓜。”焕之点头接着说,仿佛地上已经结着无数翠绿的大西瓜,大自然特意借此显示它的丰富似的。又仿佛看见参加劳动的许多学生,在晚晴光中散坐在场上,剖食新摘的西瓜。瓜瓤雪一样白;水分充足,沾湿了各人的手指;学生都扬眉眯眼,口角流涎,足见瓜味异常鲜美。啊!劳动的报酬,超乎寻常饮食的尝味……

“刚才没谈完,”冰如略带踌躇的神情朝焕之说,“据我看,毅公是留不住的了。我再四跟他说,为了这个镇,为了这个学校,为了这一批同他熟悉了的学生,希望他不要离开。并且,农场已在开辟了,他的教学就将走上新的道路;为了一切实施的指导,为了他自己的兴趣,更希望他不要离开。但是他总是那么一句:‘非常抱歉;已经答应那公司,下个月就得进去办事了。’你看还有什么办法?虽说有约书在,板起面孔来论理到底不好意思。”

焕之闭一闭眼睛,好像刚从好梦里醒来,还想追寻些余味的样子。随即皱起眉头接上说,带着愁虑的调子,“的确,李先生是留不住的了。他觉得那公司比这里好,因为薪水多;他的心意完全趋向那公司了,空口劝留又有什么用!”

“他是师范出身呢。不料他丢弃教育事业,这样毫不留恋,竟是如弃敝屣。看他平日教学,也还够热心的。”

“热心,热心,抵不过实际生活的需求!”焕之不愿意教育界有这种情形,但这种情形却是事实,故而怀着病人陈述自己的病情那样的感伤心情说,“他的家庭负担重,收入不够开支;遇到比较优裕的职业,自然就丢弃了旧的。他曾经同我谈起,他老实不客气在那里等机会,像守在河边的渔夫。有鱼游过来吧,有更大的鱼游过来吧,这是他刻刻萦念的心思。根据这种心思,当然一回又一回地举起网来。这样等机会,是他生活的重要部分。现在,他网得了更大的鱼了。”

冰如不料毅公会说这样的话;低着头来回地走,胸次悒郁,像受着压迫;一会儿,停了步愤愤地说:“这样地‘外慕徙业’,什么事也不会定心干下去的!”

“这倒是应该原谅的,实在教育事业的鱼太小了,小得叫人不得不再在河边投下网守着。”焕之这样说,自觉违反了平时的意念。少数的薪水,仅能困苦地维持母子两人的生活,对于这一层,他向来不以为意,因为物质以外另有丰富的报酬。现在这样说,不是成为“薪水惟一前提论”么?一半辩解一半矜夸的意思随即涌上心头,他说:“能定心地干,不再去投网的只有两种人:富有资产,生活不成问题的,是一种人;把物质生活看得极轻,不怕面对艰窘,一心惟求精神的恬适的,是又一种人。”

“唔。”像阴暗的云层里透露出一缕晴光一样,冰如沉闷的脸上现出会心的微笑;他明白焕之所称两种人指的谁和谁。

“余下来的人就是些‘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的。中间比较优秀的,当然转徙的机会较多;机会来了,掸干净了染在身上的他们以为倒霉的教育界的灰尘,便奔赴充满着新希望的前程。于是,不属于以上两种人而也久守在教育界里的那些人,还堪设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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