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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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国文一科,学生所要求的技术上的效果,是能够明白通畅地表达自己的情意。所以,适宜给他们作模范文的基本条件,就是表情达意必须明白通畅。其他什么高古咯,奇肆咯,在文艺鉴赏上或者算是好,但是与学生全不相干,我们一概不取。”焕之这么说,感到往常讨论教育事宜时所没有的一种快适与兴奋。当窗的桌子上,雨过天青的瓷盆里,供着盈盈的水仙花。晴光明耀,一个新生的蜂儿嗡嗡地绕着花朵试飞。这就觉得春意很浓厚了。

“我们应该先收集许多文篇,从其中挑出合于你所说的条件的,算是初选。然后从内容方面审择,把比较不合适的淘汰掉,我们的新教本就成功了。”金佩璋右手的食指轻轻点在右颊上,眼睛美妙地凝视着水仙花,清澈的声音显示出她思考的专注。她的皮肤透出新嫁娘常有的一种红艳润泽的光彩,她比以前更美丽了。

“什么是比较不合适的,我们也得规定一下。凡是不犯我们所规定的,就是可以入选的文章。”焕之想了一想,继续说,“近于哲理,实际上不可捉摸的那些说明文章,像《孟子》里论心性的几篇,一定不是与高小学生相宜的东西。”

佩璋作鸟儿欣然回顾似的姿势,表示一个思想在她脑子里涌现了,她说:“像《桃花源记》,我看也不是合适的东西。如果学生受了它的影响,全都悠然‘不知有汉’起来,还肯留心现在是二十世纪的哪一年么?虽然里边讲到男女从事种作,并不颓唐,但精神终究是出世的;教育同出世精神根本不相容!”

焕之神往于佩璋的爱娇地翕张着的嘴唇,想象这里面蕴蓄着无量的可贵的思想,使兴起让自己的嘴唇与它密接的欲望。但是他不让欲望就得到满足,他击掌一下说:“你说得不错!教育同出世精神根本不相容。同样写理想境界,如果说探海得荒地,就在那里耕作渔猎,与自然斗争,这就是入世思想,适宜给少年们阅读了。现在的教师想得到这些的真少见。我只看见捧着苏东坡《赤壁赋》的,‘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摇头摆脑地读着,非常得意,以为让学生尝味了千古妙文呢!”

他所说的是徐佑甫;《赤壁赋》是教本里印着的。

“我们这样随口说着,等会儿会忘记。我来把它记下来吧。”佩璋稍微卷起苹果绿绉纱皮袄的袖子,揭开砚台盖,从霁红水盂里取了一滴水,便磨起墨来。放下墨,执着笔轻轻在砚台上蘸,一手从抽斗里抽出一张信笺,像娇憨的小女孩一样笑盈盈地说:“什么?一不取不可捉摸的哲理文章。”

“我又想起来了,”焕之走过来按住佩璋执笔的手,“我们的教本里应该选白话文。白话是便利适当的工具,该让我们的学生使用它。”

“当然可以。不过是破天荒呢。”佩璋被按住的手放下笔,翻转来捏住焕之的手。温暖的爱意就从这个接触在两人体内交流。

“我们不像那些随俗的人,我们常常要做破天荒的事!”这样说罢,焕之的嘴唇便热烈地密贴地印合在佩璋的嘴唇上。整个身心的陶醉使四只眼睛都闭上了;两个灵魂共同逍遥于不可言说的美妙境界里。

他们是这样地把教育的研讨与恋爱的嬉戏融和在一块儿的。

但是命运之神好像对他们偏爱,又好像跟他们开玩笑;结婚两个月之后,佩璋就有取得母亲资格的朕兆了。

周身的困疲消损了她红润的容颜;间歇的呕吐削减了她平时的食量。心绪变得恍惚不定,很有所忧虑,但自己也不知道忧虑些什么。关于学生的事,功课的事,都懒于问询,虽然还是每天到学校。她最好能躲在一个安静的窝里,不想也不动,那样或者可以舒适一点。

“如果我们猜度得不错,我先问你,你希望不希望——你喜欢不喜欢有这回事?”佩璋带着苦笑问,因为一阵恶心刚像潮头一般涌过。

“这个……”焕之踌躇地搔着头皮。结婚以前,当他想象未来生活的幸福时,对于玉雪可念的孩子的憧憬,也是其中名贵的一幕。那当然没想到实现这憧憬,当母亲的生理上与心理上要受怎样的影响,以及因为有孩子从中障碍,男女两个的欢爱功课上要受怎样的损失。现在,佩璋似病态非病态,总之,不很可爱的一种现象已经看见了;而想到将来,啊!不堪设想,或许握一握手也要候两回三回才有机会呢。他从实感上知道从前所憧憬的并不是怎样美妙的境界。

“这个什么?你喜欢不喜欢?我在问你,说啊!”佩璋的神态很严肃,眼睛看定焕之,露出惨然的光。

“我不大喜欢!一来你太吃苦;二来我们中间有个间隔,我不愿;三来呢,你有志于教育事业,这样一来,至少要抽身三四年。就是退一步,这些都不说,事情也未免来得太早了一点儿!”焕之像忏悔罪过似地供诉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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