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复抵掌道:“是呀!那个蒋华来得虽不久,但我看出他不是个驯良的学生。刚才他大概觉察他的级任爱那么一套的,所以扮给他看;出去的时候,一定也在想,‘那个傻子被我玩弄一次了!’”
三复这时候的心情,仿佛蒋华是代他报了仇的侠客;而蒋华曾经傲慢地顶撞他,不肯听他的话,反而像是不妨淡忘的了。
“所以,什么事情都不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佑甫抬一抬眼镜,瘦长脸显得很冷峻,“一味讲感化,却把学生感化得善于作伪,无所忌惮,起初谁又料得到!”
“这真成教育破产了!”三复觉得这当儿要说一句感情话才舒服,便这么说,不顾贴切不贴切。
“回转来说改革教育。布置适宜的环境呀,学校要像个社会呀,像这份意见书里所说的,听听又何尝不好。但是如果实做起来,我料得到将成怎么个情形:学生的程度是越来越坏,写字记不清笔划,算术弄不准答数;大家‘猫头上拉拉,狗头上抓抓’,什么都来,但是什么都来不了。学校成了个杂耍场,在里边挨挨挤挤的学生无非是游客;早晨聚拢了,傍晚散开了,一天天地,只不过趸批消磨大家的光阴。唉!我不知道这种方法到底有什么好处。不过我也不想明白地表示反对。那些学生又不是我的子弟。我教功课只要问心无愧,就……”
这时候楼梯上有两个人走上来的脚步声,佑甫听得清是倪焕之和李毅公,便把以下的话咽住了。
三复连忙抢过一本《游戏唱歌》来,左手托着下颔,作阅览的姿势。
就在焕之开导蒋华的时候,英文教师刘慰亭带了一份冰如的意见书到如意茶馆去吃茶。
“什么东西?”邻座一个小胡子便伸手过来捡起那份意见书看。他坐了小半天,很有点倦了,然而天还没黑,照例不该就回家去,见有东西可看,就顺手取来消遣,譬如逐条逐条地看隔天的上海报的广告。
“教育意见书,我们老蒋的,”慰亭一杯茶端在口边,嫌得烫,吹了一阵;见小胡子问,便带着调侃的腔调这样回答。又继续说:“我们的学校要改革了呢,要行新教育,要行理想教育了呢!你自己看吧,里头都有讲起,很好玩的。”说罢,才探试地呷一小口茶。
“新教育,理想教育,倒没听见过。”小胡子叽咕着,抖抖索索戴上铜边眼镜,便两手托着那份意见书,照墙一样竖在眼面前。
“他在那里掉书袋,”小胡子的眼光跑马似地跳过前头几页,自语道,“什么孟子、荀子、德国人、法国人的话都抄进去了,谁又耐得看!”
“你看下去就有趣了。你看他要把学校改成个什么样儿。”
“嘻!学校里要有农场,工场,”小胡子继续看了一会,似乎觉得趣味渐渐地浓厚起来了,“学生都要种田,做工。这样说,种田人和木匠司务才配当校长教员呢;你们,穿长袍马褂的,哪里配!”
“我也这样说呀。况且,家长把子弟送进学校,所为何事?无非要他们读书上进,得到一点学问,将来可以占个好些的地位。假如光想种种田做做工,老实说,就用不到进什么学校。十几岁的年纪,即使送出去给人家看看牛,当个徒弟,至少也省了家里的饭。”
“怎么老蒋想不明白,会想玩这新花样?”
“这由于他的脾气。他不肯到外边看看社会的情形,——你看他,茶馆就向来不肯到,——只是家里学校里,学校里家里,好像把自己监禁起来。监禁的人往往多梦想;他便梦想学校应该怎样怎样办才对,杜造出种种花样来。当然,他自己是不认为梦想的;他叫作‘理想’。”
“那末,把孩子送进你们的学校,等于供给你们玩弄一番,老实说是吃亏。凑巧我的小儿就在你们学校里,‘理想教育’果真行起来,吃亏就有我的份。这倒是不能马马虎虎的。”
小胡子本来是无聊消遣,现在转为严正的心情,加倍注意地把意见书看下去。他平时朦胧地认为学校里一向通行的教育方法就是最好最完善的方法,正像个雕刻得毫无遗憾的模型,学生好比泥土,只要把泥土按进模型,拿出来便是个优良的制造品;现在,那毫无遗憾的模型将要打破了,对于此后的制造品自然不能不怀疑;又况那制造品是属于他的,他只望它优良而决不容它劣陋的。
“你这样认真?”刘慰亭朝着小胡子一笑说,“我是相信马马虎虎的。孩子们进学校读书,冠冕点说,自然是求学问;按实在说,还不是在家没事做,讨厌,家里又有口饭吃,不至于送去看牛,当徒弟,故而送到学校里消磨那闲岁月?据我看,要行种田做工也好,反正消磨闲岁月是一样的,只要不嚷骨头痛,不要让斧头砍去了指头。”
“你倒说得轻松,恐怕只因为你现在还没有令郎。”小胡子侧转头说,眼光仍斜睨着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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