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

叶圣陶作品精选[电子书]

乐山涎着脸儿笑了,从这笑里,焕之记起了当年喜欢捣乱的乐山的印象。“我没有在里头,没有在里头”是含糊的语调。他接着说:“‘新文化运动’一起来,学生界的情形与前几年大不相同了。每个公寓聚集着一簇青年学生,开口是思想问题,人生观念,闭口是结个团体,办个刊物。捧角儿逛窑子的固然有,可是大家瞧不起他们,他们也就做贼似地偷偷掩掩不敢张扬。就是上海,也两样了。你想,上海的学生能有什么,洋行买办‘刚白度’英文comprador的译音,即洋行买办。,就是他们的最高理想!可是现在却不能一概而论。我在上海住的那个地方,是十几个学生共同租下来的,也仿佛是个公寓。他们分工作事,料理每天的洒扫饮食,不用一个仆役。这会儿寒假,他们在寓所里尽读些哲学和社会主义的书,几天必得读完一本,读完之后又得向大家报告读书心得。他们又到外边去学习德文法文,因为外国文中单懂一种英文不济事。像这班人,至少不是‘刚白度’的希冀者。”

焕之听得入了神,眼睛向上转动,表示冥想正在驰骋,感奋地说:“这可以说是学生界的大进步,转向奋发努力那方面去了。”

“这么说总不至于全然不对吧,”乐山这句话又是含糊的语调。他忽然转换话题,“你喜欢听外面的事情,我再给你说一些。现在男女间关系自由得多了:大家谈解放解放,这一重束缚当然提前解放。”

“怎么?你说给我听听。”

“泛说没有什么意思,单说个小故事吧。有个大学生姓刘的(他的姓名早给报和杂志登熟了,大概你也知道),准备往美国留学,因为在上海等船没趣味,就到杭州玩西湖。有几个四川学生也是玩西湖的,看见旅馆牌子上题着他的姓名,就进去访问他,目的在交换思想。他们中间有个女郎,穿着粉红的衫儿,手里拿一朵三潭印月采来的荷花,面目很不错。那位大学生喜出望外,一意同女郎谈话,艺术美育等等说了一大堆。女郎的心被感动了,临走的时候,荷花留在大学生的房间里;据说这是有意的,她特地安排个再见的题目。果然,大学生体会到这层意思,他借送还荷花为由,到她旅馆里找她。不到三天,就是超乎朋友以上的情谊了。灵隐,天竺,九溪十八洞,六和塔下江边,常常可以看贝他们的双影。这样,却把往美国去的船期错过了。两个人自问实在分撇不开,索性一同去吧,便搭下一趟的船动身。同船的人写信回来,他们两个在船里还有不少韵事呢。”

“这大概还是自由恋爱的开场呢。以后解放更彻底,各种方式的新恋爱故事一定更多。”

“我倒忘了,你不是恋爱结婚的么?现在很满意吧?我乐于看看你的新家庭。”

乐山无心的询问,在焕之听来却像有刺的,他勉强笑着说:“有什么满意不满意?并在一块儿就是了。新家庭呢,真像你来信所说的巢窟,是在里边存身,睡觉,同禽兽一样的巢窟而已。”

乐山有点奇怪,问道:“为什么说得这样平淡无奇?你前年告诉我婚事成功了的那封信里,不是每一个字都像含着笑意么?”

焕之与乐山虽然五年不相见,而且通信很稀,但彼此之间,隔阂是没有的;假若把失望的情形完全告诉乐山,在焕之也并不以为不适宜。不过另有一种不愿意详说的心情阻抑着他,使他只能概括地回答:“什么都是一样的,在远远望着的时候,看见灿烂耀目的光彩,待一接近,光彩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就隐匿了。我回答你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虽是这样说,不至于有什么不快意吧?”

“那是没有……”焕之略微感到恍惚,自己振作了一下,才说出这一句。

乐山用怜悯意味的眼光看焕之,举起右手拍拍焕之的肩,说:“那就好了。告诉你,恋爱不过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我永远不想闹恋爱。”乐山说这个话的神态与声调,给与焕之一种以前不曾有过的印象,他觉得他老练,坚定,过于他的年纪。

乐山望了一会儿两岸的景物,又长兄查问幼弟的功课似地问:“你们的革新教育搞得怎样了?”

“还是照告诉你的那样搞。”

“觉得有些意思吧?”

“不过如此——但是还好。”焕之不由自主地有点儿气馁,话便吞吞吐吐了。

“是教学生种地,做工,演戏,开会,那样地搞?”

“是呀。近来看杜威的演讲稿,有些意思同我们暗合;我们的校长蒋冰如曾带着玩笑说‘英雄所见略同’呢。”

“杜威的演讲稿我倒没有细看,不过我觉得你们的方法太琐碎了,这也要学,那也要学,到底要叫学生成为怎么样的人呢!”

“我们的意思,这样学,那样学,无非借题发挥,根本意义却在培养学生处理事物、应付情势的一种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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