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伏盖太太像她自己所说的,已经想通了。固然她失去了所有的客人,生活完全乱了套,样子很伤心,可是她头脑清楚,表现出来的是真正的痛苦,深刻的痛苦,是那种利益受损,习惯打乱的痛苦。真的,一个情人离开情妇住处的时候,所投去的那种目光,也不比伏盖太太望着空荡荡的饭桌的眼神更凄惨。欧也纳安慰她说,比安训在医院实习过几天就结束了,说不定会来填补他的位置;还说博物馆职员常常表示,想住库蒂尔太太的屋子;过一段日子,她又会宾客盈门的。
“但愿上帝听得见您的话,亲爱的先生!不过晦气进了我的屋;不出十天,死神便会降临,您瞧吧,”说着她朝饭厅阴惨惨地扫了一眼,“会轮到谁呢?”
“还是搬走的好。”欧也纳悄悄对高老头说。
“太太,”西尔维神色慌张地跑来说,“我有三天没看见米斯蒂格里了。”
“啊!对,要是我的猫死了,要是它离开了我们,我……”
可怜的寡妇没把话说完,双手合十靠在椅背上,被这个不祥之兆压垮了。
正午时分,邮差来到先贤祠一带的时候,欧也纳收到一封信,信封考究,封口上盖着鲍赛昂家的纹章。信内附一份给德·纽沁根夫妇的舞会请帖;一个月以前预告的盛大舞会,就要在子爵夫人府举行了。请帖之外,还有一张字条给欧也纳:
先生,我想您一定很高兴代我向德·纽沁根夫人致意。遵嘱寄上请柬;我很乐意认识德·雷斯托夫人的妹妹。您陪这个美人儿来我这儿吧;别让她占尽您的情感,在这方面,您该回敬我的还多着呢。
德·鲍赛昂子爵夫人
“嗯,”欧也纳把这张短简又看了一遍,想到,“德·鲍赛昂夫人分明是告诉我,她不欢迎德·纽沁根男爵。”
他赶紧上但斐纳家,很高兴能给她一个惊喜,说不定还会得到报答呢。德·纽沁根夫人正在洗澡。拉斯蒂涅在小客厅等候;一个炽热似火的小伙子,想情妇想了两年,巴不得早些得手,自然是急不可耐,坐立不安。这等激动心情,年轻人一辈子也不会碰到第二次。男人对于他所牵挂的第一个女人味十足的女子,就是说符合巴黎社会标准的,赫然眼前、光彩永伴的女子,会觉得她永远无与伦比。巴黎的爱情和别处的爱情有着天壤之别。每个人为了无懈可击,在号称并无利益考虑的感情上,难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张旗鼓地自我标榜,然而男男女女却没人信以为真。在这个地方,女人不应仅仅满足心灵和感觉的需要,她还完全知道,更应满足成百上千种虚荣,那也是人生的组成部分呀。尤其在这里,爱情无非是吹嘘、无耻、挥霍、哄骗、摆阔。在路易十四的宫廷中,所有女子都羡慕德·拉瓦利埃郡主,因为她的妩媚使那位伟大的君王忘乎所以,不惜撕坏他的六千法郎一对的袖饰,好让未来的德·韦尔芒杜瓦公爵82来到人世舞台。那我们对别人,还能要求什么呢?你得年轻、有钱、有地位,要是可能,越显赫越好;倘若你有偶像,你在她面前上的香越多,她越宠你。爱情是一种宗教,信奉它比信奉别的宗教代价都要高;它来去匆匆,像个淘气的孩子,所到之处一片狼藉。感情的这种奢侈品,是阁楼上的阳春白雪;若无这笔财富,爱情会成什么样子?巴黎社会法则严酷,倘有什么例外,那只能在离群索居的心灵中找到,他们不受社会伦理的左右,他们生活在清泉之源,泉水湍急不息,他们守着溪边的绿荫,乐于倾听无垠世界的语言,这种语言为了他们,存在于天地万物,也存在于他们自己心里;他们一边怜悯尘世之人,一边耐心等待羽翼长成,得以超升。然而,拉斯蒂涅却像多数青年一样,超前尝到了荣华富贵的滋味,他想全副武装地走上社会的战场;他已经染上了争斗的狂热,也许觉得有力量去驾驭社会,但既不知道实现野心的方法,也不明白这种野心的目的。要是没有纯洁神圣的爱情去充实生活,那么,这种对权势的渴望也能成为一件美事;只要能摆脱一切个人私利,以国家强大为目标就行。可是我们这位大学生,还没达到可以审视人生道路而加以评判的程度。外省长大的孩子,往往有些清新美妙的想法,像绿荫一般萦绕着他们的青春;至此为止,欧也纳甚至还没完全摆脱那些诱人的想法。他老是踌躇不前,不敢越过巴黎的雷池一步。尽管好奇心很强,他骨子里仍然留恋一个真正的乡绅在城堡中的恬适生活。然而昨天晚上,就在他置身新居的时候,最后的顾虑已经烟消云散。他靠着出身,本已在精神上沾了很久的光,如今又在财富上享有实在的好处,这使他把外省人的那一套干脆甩掉了,悄悄地爬上一个前程似锦的位置。因此,在这间可以说也是他的漂亮的小客厅里,舒舒服服地坐着等候但斐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跟去年来到巴黎的那个拉斯蒂涅相去甚远;细细回顾之余,他自问此刻是否还像当初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