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第四卷/第二部

战争与和平·世界文学名著典藏[电子书]

此时,在秋日傍晚寒冷的暮色中停在田野里的时候,所有这些人现在似乎都体验到同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仿佛他们全都从出发时的忙乱和赶路时的急切中醒悟过来。只有在停下来以后,大家才似乎明白了,还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在这条路上还要遇到多少艰难困苦。

在这次休息时,押送队士兵对俘虏的态度比出发的时候还糟。在这次休息时马肉首次作为肉食发给俘虏们。

从军官到士兵,在每一个人身上都可以看出,似乎对每一个俘虏都怀有私人仇恨,先前的友好出乎意料地不见了。

在清点俘虏数目的时候发现,在离开莫斯科的忙乱中一个俄国士兵装做肚子疼趁机逃跑了,这使得那种仇恨变得更加强烈。皮埃尔看见一个法国人痛打一个俄国士兵,因为这个士兵离开道路远了一点;他还听到他的那个上尉朋友因为逃走了一个俄国士兵而责骂军士,威胁说要把他送上军事法庭。军士解释说那个士兵有病,走不动,军官回答说上面命令要把掉队的人一律枪决。皮埃尔感到,行刑时使他仓惶失措、被俘期间觉察不到的那种不祥的力量,现在又掌控了他的性命。他感到恐惧;但是他觉得,那种不祥的力量越是要竭力置他于死地,他心中不受它支配的生命力量就越来越增长和加强。

皮埃尔晚饭吃了黑麦糊和马肉,和难友们聊了一会儿。

无论是皮埃尔还是他难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提他们在莫斯科看到的事,没有提法国人的粗暴态度,也没有提对他们宣布的枪决掉队者的命令:所有的人都似乎是在与不断恶化的处境抗争似的,显得特别兴奋和快活。他们回忆了个人的往事,谈了在行进中看到的可笑场面,而避开谈论当前的处境。

太阳早就落山了。明亮的星星在天空中闪烁起来;正在升起的满月的像火一样的红色光晕在天边铺散开来,于是一个巨大的红球在灰色的暮霭里惊人地摇晃着。四周变得明亮起来。黄昏已经结束,但是夜色还没有降临。皮埃尔站起身,离开自己的新难友们,穿过一堆堆篝火向大路的另外一边走去,有人告诉他,那里有被俘的士兵。他想和他们谈谈。在路上一个法国哨兵拦住了他,命令他回去。

皮埃尔折回来,但是没有回到篝火旁,没有回到难友们那里,而是走到卸下套的一辆板车旁边,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他盘起腿,低下头,坐在板车车轮边冰冷的地上,他久久地、一动不动地坐着,想着心事。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没有人惊扰皮埃尔。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他低沉而善意的笑声是那么响亮,引得人们从四面八方惊奇地回过头来听这个奇怪的、显然是一个人的笑声。

“哈-哈-哈!”皮埃尔笑着。他还大声地自言自语到:“那个士兵不放开我。他们捉住了我,把我关起来。把我当俘虏。我是什么人?把我关起来?把我,把我不朽的灵魂关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有个人站起来,走过来看这个怪异魁梧的人独自在笑什么。皮埃尔止住笑,站起身,走到离好奇者远一点的地方,看了看自己周围。

先前到处是篝火的劈啪声和人们的交谈声的大得无边无际的露营地安静下来:篝火的红色火焰逐渐黯淡,熄灭了。明亮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满月。营地外面先前看不到的树林和田野现在在远处显现出来。越过这些树林和田野,还可以看到明亮的、起伏不定的、呼唤着人们的无边无际的远方。皮埃尔朝天空、朝渐渐远去的闪闪发光的星星看了一眼。“所有这些都是我的,所有这些都在我的心里,所有这些都是我!”皮埃尔想。“可是他们抓住了所有这一切,关进了木板房。”他露出了笑容,走回到难友们那里躺下睡觉。

十五

十月初,又有一名军使带着拿破仑的信和求和的条件来见库图佐夫[1097],谎称是从莫斯科来的,其实当时拿破仑就在库图佐夫前面不远的旧卡卢加大道上。库图佐夫像回复洛里斯通带来的第一封信一样答复了这封信:他说,和谈根本不可能。

此后不久,在塔鲁季诺左侧活动的多洛霍夫[1098]游击队送来的情报说,在福明斯科耶出现了法军,这些法军是布鲁西耶[1099]师的,这个师远离了其他队伍,很容易就能歼灭。士兵和军官们再次要求采取行动。司令部的将军们想起在塔鲁季诺附近轻易取得的胜利,就坚持要库图佐夫采纳多洛霍夫的建议。库图佐夫则认为没有必要发动进攻。结果采取折中的办法,即做了该做的事:派了一支不大的队伍去福明斯科耶袭击布鲁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