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第四卷/第二部

战争与和平·世界文学名著典藏[电子书]

“我现在就去恳求他们,”皮埃尔说道,他站起身走到木板房门口。就在皮埃尔往门口走的时候,昨天请皮埃尔抽烟的那个下士带着两个士兵从外面走了过来。下士和士兵都是行军装束,背着背包,戴着高筒帽,帽子上的鳞状金属扣紧扣着,这使得他们平时的面貌变了样子。

下士是按照上级命令来关门的。在放出俘虏之前要清点人数。

“下士,病人怎么办……”皮埃尔开口说道;他说这话的时候疑惑起来,这是他熟悉的那个下士还是另外一个不相识的人:此时这个下士那么不像他原来的样子。此外,在皮埃尔说这话的时候,从两侧突然传来咚咚的鼓声。下士听了皮埃尔的话皱了皱眉头,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骂人话,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木板房里变得昏暗,两侧传来震耳的咚咚鼓声,淹没了病人的呻吟。

“是它……又是它!”皮埃尔对自己说,不由得后背直发冷。在下士变了表情的脸上,在他说话的声音中,在刺激着人的神经、淹没一切声音的鼓声当中,皮埃尔发觉了一种神秘的、冷酷无情的力量,这力量迫使人们违背自己的意志去杀害同类,他在行刑的时候看到了这力量的作用。害怕、极力逃避这种力量,请求或者规劝那些将其作为工具的人们都是无用的。这一点皮埃尔现在很清楚。要做的只有等待和忍耐。皮埃尔没有再到病人身边去,也没回头看他一眼。他皱着眉头默默地站在木板房门口。

当木板房的门打开而俘虏们像一群羊一样相互拥搡着挤向门口的时候,皮埃尔挤到他们前面,走到下士坚信愿意为皮埃尔做一切事情的那个上尉跟前。上尉也身着行装,在他冷冰冰的脸上也流露出皮埃尔在下士的话里和鼓声中觉察到的“它”。

“走,走,”上尉说,他紧皱着眉头,看着从身边挤过去的俘虏们。皮埃尔知道他的尝试将徒劳无益,但还是走到他跟前。

“怎么,还有什么事?”上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不认识他似的说。皮埃尔说了病人的情况。

“他也要走,真见鬼!”上尉说,“走,走!”他看也不看皮埃尔地继续说。

“可是不行啊,他快死了……”皮埃尔开口说道。

“你想怎样?!”上尉恶狠狠地皱着眉头喊道。

咚咚咚,咚、咚、咚,鼓声刺耳地敲着。于是皮埃尔明白了,神秘的力量已经完全控制了这些人,现在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俘虏的军官和士兵被分开,命令他们走在前面,包括皮埃尔在内的军官约有三十人,士兵约为三百人。

从其他木板房中放出来的被俘虏的军官都是些皮埃尔不认识的人,穿的都比皮埃尔好得多,他们不信任而又疏远地看着他,看着他的鞋。离皮埃尔不远的地方走着的是显然在俘虏伙伴中间受到普遍尊敬的一个肥胖少校,他身穿喀山长袍,腰系一条毛巾,面部浮肿而又发黄,满脸怒气,他把一只拿着烟口袋的手放在怀里,另外一只手拄着长烟袋。少校喘着粗气,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唠叨着,对所有的人都发脾气,因为他觉得大家都在推挤他,都在没有什么急事的时候急急忙忙赶路,大家都在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时候对什么事情感到惊奇。另外一个瘦小的军官和所有的人都说话,推测着现在要把他们带到哪里以及今天能走多远的路程。一个穿着毡靴和后勤制服的军官,跑来跑去观看被烧毁的莫斯科,大声讲着他看到的什么被烧毁了、能够看到的莫斯科这处或者那处以前是什么样子等等一些情况。第三个军官从口音听出是个波兰人,他和后勤军官争论着,向他证明他认错了莫斯科的街区。

“吵什么?”少校气哼哼地说。“尼古拉也好,弗拉斯也好,反正都一样;瞧,都烧光了,就算完了……挤什么,难道路窄吗,”他对走在他后面、根本没有推挤他的人说。

“哎呀呀呀,弄成什么样子了!”时而从这边,时而从那边传来观看着火灾留下的废墟的俘虏们说话的声音。“莫斯科河南岸区,祖波沃区,还有克里姆林宫那儿,瞧,剩下不到一半了……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吗,整个莫斯科河南岸区都完了,瞧,就是这样。”

“你既然知道都烧了,还谈它干什么!”少校说。

在经过哈莫夫尼基区(少数没有被烧毁的莫斯科街区之一)的一所教堂时,这群俘虏突然全都闪到了一边,传来惊恐和憎恶的喊声。

“瞧这些坏蛋!真是些没心肝的人!那是个死人,是个死人……还涂抹了什么东西。”

皮埃尔也向教堂走去,那个激起喊声的东西就在教堂旁边,模模糊糊看见有个东西倚在教堂的围墙上。他从比他看得真切的同伴们那里得知,这个东西是直立在围墙旁边、脸上还涂抹着煤烟的一具人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