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狭长的厅堂,最里面坐着三位正在吃饭的马车夫以及一位看不出任何职业的顾客。此人两腿伸开,双手插在裤兜里,头靠着椅背,躺在椅子上,悠闲地抽着烟斗;身上的礼服污渍斑斑,两只口袋涨得鼓鼓的,露出一截瓶颈、一小块面包、一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以及一段细绳。他的头发拳曲浓密,但是乱蓬蓬的,灰蒙蒙一片;鸭舌帽随手扔在地板上。克罗蒂尔德一走进去,优雅的气质和华丽的服饰立刻引起一阵骚动,两对青年男女停止了窃窃私语,三个马车夫也不再讲话,那位正在吸烟的客人则从口中取出烟斗,往地上吐了口痰,歪着头朝门口看过来。
德·玛莱尔夫人小声说道:“不错!我们一定会在这里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下次来的时候,我一定要穿得像个女工。”随后,她若无其事地在一张木桌前坐了下来。由于平时伙计没有认真擦拭客人洒落的酒水和从盘里溢出的菜汁,餐桌上布满了一层厚厚的油垢。可是德·玛莱尔夫人却一点儿也不在意,倒是杜洛瓦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他本想找个衣钩挂礼帽,却怎么也没有找到,最后只得把它放在椅子上。
他们两人要了一盘烩羊肉、一块烤羊腿和一份沙拉。克罗蒂尔德不停地说道:“太好吃啦!没想到,我口味和那些下等人一样。比起那些英国咖啡馆,我更喜欢这种地方。”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道:“如果你想哄我开心,不妨带我到那些低级舞厅走一走。我知道附近有一家‘白人皇后’舞厅。”
杜洛瓦大吃一惊,连忙问道:“谁带你去的?”
他一边问,一边直盯盯地望着德·玛莱尔夫人。后者两颊绯红,显得有些慌乱,似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她想起了一段不可告人的往事。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回答道:“是一位朋友……” 女人这种片刻的迟疑,如果不仔细看,是很难察觉的。沉默片刻,她补充说道:“……他已经去世了。”说完,她带着一脸悲伤,垂下双眼。
杜洛瓦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眼前这个女人的过去一无所知。他想,在他们认识之前,德·玛莱尔夫人一定有过很多情人吧?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来自哪个阶层?一种隐约的嫉妒和不快占据了他的内心,因为她的生命里存在着一段不属于他的、并不为他所知的过去。杜洛瓦望着眼前的德·玛莱尔夫人,为这位沉默不语的丽人脑海里装着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怏怏不快。也许此刻,她正在充满感伤地怀念着另外一位或者几位情人。他多想在她的回忆里搜索一番,把所有的事情都弄得一清二楚……
这时,德·玛莱尔夫人又问了一遍:
“你能带我去‘白人皇后’舞厅吗?如果可以的话,那真是太完美啦。”
杜洛瓦心想:“管他呢,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呢?”于是,他微笑着回答道:
“亲爱的,当然可以啦。”
走在大街上,德·玛莱尔夫人用一种向人吐露隐情的神秘腔调,低声说道:
“一直以来,我都不敢在你面前提出这样的要求,直到今天。你一定无法想象,其实我很想到那种女人不会去的地方,看看那些男人是如何胡闹的。狂欢节的时候,我一定要化装成男学生的模样,那一定很有趣。”
走进舞厅的时候,德·玛莱尔夫人紧紧依偎着杜洛瓦,既害怕又兴奋;她兴致盎然地望着那些妓女和拉皮条的。每当看到一位表情严肃、站立不动的保安警察,她就会说:“那里有个警察,瞧他多威风!” 好像在给自己壮胆似的。一刻钟后,她开始有些兴趣索然,杜洛瓦于是把她送回家。
从此以后,德·玛莱尔夫人经常让杜洛瓦带她去平民百姓寻欢作乐的场所。杜洛瓦发现,这位情妇对于诸如此类的闲逛有着浓厚的兴趣,如同那些心血来潮的大学生。
每次出现在这种场合,她总是穿着一条粗布连衣裙,头戴一顶歌舞剧中侍女用的无边软帽。虽然经过精心挑选的衣着看上去简朴而雅致,但那些金光闪闪的戒指、手镯和耳环,却仍然戴在身上。每当杜洛瓦劝她取下这些首饰时,她总会理直气壮地说道:“这有什么?别人还以为是从莱茵河里捡来的石子呢!”
德·玛莱尔夫人自认为这身打扮天衣无缝,实际上是抱着自欺欺人的心态,随意出入那些声名狼藉的场所。
她也曾希望杜洛瓦换上工人的衣服,但杜洛瓦依然穿得整整齐齐,甚至不愿意把高筒礼帽换成毡帽。
对于杜洛瓦的固执,她也无可奈何,只好安慰自己说:“和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走在一起,别人一定以为我是个交了好运的女仆。”这种想法让她觉得多了几分喜剧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