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医生,想知道您父亲还能否活下去。他已垂危。我会把医生的判决带给您,恐怕会是一份死亡判决书。您能否赴舞会,到时您斟酌吧。亲切致意。
八点半,医生来了,虽没说出良性预后,但认为也不至于马上就死。他说,病情还有几次反复,老人的生命和神志要视情况而定。
“他还是快点死痛快,”这是医生的最后一句话。
欧也纳把高老头交给比安训照看,自己去把不妙的消息告诉德·纽沁根夫人;他还满脑子家庭观念,认为一切娱乐都应该停止。
“您叫她照样开心玩吧,”高老头像是迷迷糊糊地在睡觉,可在拉斯蒂涅往外走的时候,突然坐起来朝他大声说道。
小伙子心情沉痛地来到但斐纳面前,见她已经穿鞋戴帽,只剩穿上舞会长裙了。可是一如画家完成作品的点睛之笔,收尾的润色比在画布上作画本身更费时间。
“怎么,您没换衣服?”她问。
“可是夫人,您父亲……”
“又是我父亲,”但斐纳截住他的话头嚷道。“该怎样对待父亲,不用您来教我。我早就了解父亲。甭说啦,欧也纳。等您穿扮好了,我再听您说吧。泰蕾兹早就在您家把什么都准备好了;我的马车已经套好,您就坐着去,然后再回来。去舞会的路上,咱们再谈父亲的事吧。咱们一定要早点动身,要是困在马车阵里,十一点进门还算是幸运的。”
“夫人!”
“去吧!甭说啦,”她说着,奔进小客厅去拿项链。
“您就去吧,欧也纳先生,您要惹夫人生气了,”泰蕾兹边说边推他;小伙子被这种杀父不见血的做法吓呆了。
他去换衣服,不由得感慨不已,无比心寒,无比沮丧。他把这个社会看成一个大泥潭,一脚踩进去,人就陷到脖子。
“连犯罪都薄情寡义!”他想。“伏脱冷伟大多了。”
他看到了社会的三大面目:服从、斗争和反抗;家庭、社会和伏脱冷。他不敢贸然抉择。服从吗?受不了;反抗吗?做不到;斗争吗?没把握。他的思绪又回到自己的家庭;想起恬静的生活、纯洁的激情;回忆起在家人当中备受宠爱的日子。那些亲人按部就班地过着家庭生活,从中找到一种充实持久的、无忧无虑的幸福。他空怀一腔善良的想法,却没有勇气向但斐纳说出纯洁众生的信仰,不敢凭着爱情要她从善积德。他才开始受到的教育已经产生效果。他的爱情已经变得自私了。他凭直觉看透了但斐纳的内心实质;料定她会踩着父亲的躯体去赴舞会;而他既没力量开导她,也没勇气得罪她,更没骨气离开她。
“在这种情况下数落她的不是,她会永远不原谅我,”他想。
然后他又推敲医生的话,便乐于认为,高老头的病情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危险;总之他找出一大堆有利凶手的理由,好为但斐纳开脱。什么她不了解父亲的病情吧。什么即使她去看望,老人自己也会赶她回去参加舞会吧。社会准则只会死搬教条,动不动就挞伐问罪;殊不知家庭内部,由于性格不同,利益各异,情况千差万别,会有许多的修正变通,用以宽恕那些表面上的罪过。欧也纳想欺骗自己,预备为了情妇而抹杀良心。两天以来,他的生活完全变了;给女人搅得一团糟;女人已使家庭二字黯然失色;她为了自己,夺去了一切。当初拉斯蒂涅和但斐纳相遇得正是时候,彼此觉得两情相悦,强烈程度非比寻常。他俩酝酿已久的爱情,在本来是扼杀爱情的行为中,在寻欢作乐中,反被煽得更旺了。欧也纳占有这个女人的时候,才发觉过去对她不过是欲望使然;直到初尝幸福的第二天才真正爱上她:也许爱情不过是对欢娱的感激之情吧。低俗也罢,高尚也罢,他钟爱这个女人,因为他给了她欢娱,也从对方得到了欢娱;同样,但斐纳爱拉斯蒂涅,就像饥渴难耐的坦塔罗斯会爱上前来给他送吃送喝的天使一样见第108页注。。
“我父亲怎么啦?”待欧也纳穿着舞会服装回来,德·纽沁根夫人问他。
“糟透了,”他答道,“您要是想对我证明您的爱心,咱们就赶紧去看他。”
“好吧,”她说,“不过要在舞会之后。我的好欧也纳,你乖些吧,别给我谈什么伦理道德了,来吧。”
他们动身了。路上有一阵,欧也纳没有吱声。
“您怎么啦?”她问。
“我听见您父亲喘气的声音了,”他没好气地答道。接着他用青年人慷慨激昂的口吻,一五一十说起德·雷斯托夫人如何出于虚荣而狠下毒手,做父亲的如何呕心沥血而闹出这场要命的大病,以及阿娜斯塔西为了她的金银线织锦长裙,付出了何等代价。但斐纳落泪了。
“我要变难看了,”她想,便收住眼泪,接着说道:“我会去照顾父亲,会守在他床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