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桌上,还剩三百六十多法郎。我们的欠账,我经手的已经还清了。当票在钱底下。”
“喏,太太,”拉斯蒂涅没好气地奔下楼梯,说道:“结账吧。高里奥先生在您这里待不长了,而我……”
“是啊,他就要两脚朝前地出去了,可怜的人,”她一边说一边数着两百法郎,神气半喜半忧。
“咱们快点儿吧,”拉斯蒂涅说。
“西尔维,拿床单吧,去楼上给先生们帮帮忙。”
“您别忘了西尔维呀,”伏盖太太附在欧也纳耳边说道,“她两夜没合眼了。”
欧也纳刚一转身,老妇人就奔向厨娘,附耳吩咐她:“你要拿翻新过的床单,七号的。老天爷在上,给死人用总是够好的了。”
欧也纳已经上了几级楼梯,没听见女房东的话。
“来,”比安训对他说,“咱们给他换衬衣。你把他扶正。”
欧也纳站在床头,扶着快死的人,比安训脱下病人的衬衣;老人做了个手势,像是要在胸前留住什么东西,哼哼唧唧,发出语音不清的哀号,仿佛动物要表示极大的痛苦。
“喔!喔!”比安训说,“他是要一条头发编的小项圈和一个坠子,刚才给他做灸疗时我们取下了。可怜的人!得给他再戴上。在壁炉架上。”
欧也纳过去拿起一条链形的东西,是用金灰色头发编成的,说不定就是高里奥太太的头发;又见坠子的一面刻着:阿娜斯塔西,另一面刻着:但斐纳。这是永远贴在他心头的心影。装在里面的头发很细很细,大概是女儿们极小的时候剪下来的。坠盒一碰到他的前胸,老人便长嘘了一口气,心满意足的样子,叫人看了毛骨悚然。这是他的感觉在回光返照,似乎又往那个神秘之处,发出和接受情意的中心,渐渐隐没了。痉挛变形的脸上,有了一种病态的快乐表情。思想没了,情感尚存,还有力量发出这种可怕的光芒;两个大学生见了大为感动,不禁流下了热泪,滴在濒危老人身上,老人发出欣快的尖叫。
“娜西!斐斐!”他说。
“他还活着,”比安训道。
“又有什么用呢?”西尔维问。
“受罪呗,”拉斯蒂涅回答。
比安训朝伙伴示意了一下,要他仿效自己,然后自己跪下来,把两臂抄到病人的膝弯下面;与此同时,拉斯蒂涅在床的另一边,身体做着同样的动作,两手伸到病人的脊背下面。西尔维站在旁边,准备病人被托起的时候,好撤去床单,再换上她带来的单子。高里奥大概误会了刚才的眼泪,用尽最后气力伸出两手,在床的两边碰到两个大学生的脑袋,拼命揪住他们的头发,有气无力地说道:
“啊!我的天使!”这句话,这声喁语,字字珠玑,全都发自灵魂,灵魂也随之飞走了。
“可怜可爱的人哪,”西尔维说,她也被这声感叹打动了;这声感叹,叹尽了一份崇高的感情;而这份感情的最后一次激发,却源于纯属无心的极为残酷的假象。
这位父亲的最后一声叹息,想必是快乐的叹息。这声叹息概括了他的一生,他还是误解了。大家把高老头又恭恭敬敬地放在陋床上。从这个时候起,生死搏斗的痛苦痕迹,在他的脸上定格了;导致人生苦乐感受的大脑意识,在身体这部机器里不复存在。彻底毁灭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他还可以这样拖几个小时,然后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死去,连咽气的声音也不会有。脑子可能完全充血了。”
这时楼梯上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女子的脚步声。
“她到得太迟了,”拉斯蒂涅说。
来的不是但斐纳,而是她的侍女泰蕾兹。
“欧也纳先生,”她说,“可怜的夫人为父亲的事要钱,先生和夫人为这大吵了一场。夫人晕了过去,医生来了,不得不给她放血;她一个劲儿大声喊叫:‘我爸爸要死了,我要看爸爸呀!’反正,叫得人心都碎了。”
“行了,泰蕾兹。她就是来了,现在也没用,高里奥先生已经没有知觉了。”
“可怜可爱的先生,病到这个样子啦!”泰蕾兹说。
“你们用不着我了,我得去准备晚饭,已经四点半了,”西尔维说,她在楼梯口,险些撞在德·雷斯托夫人身上。
伯爵夫人的出现,显得肃穆而可怕。她望了望临终床榻,昏昏暗暗,孤烛微照;瞧着父亲还有几分生命在颤动的面容,她掉下泪来。比安训很识趣地退了出去。
“我没有及早跑出来,”伯爵夫人对拉斯蒂涅说。
大学生悲伤地点点头。德·雷斯托夫人拿起父亲的手吻了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