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这样吗,这一切真是这样吗?”他一边下楼,一边又在这样想道,“难道不能再等一等,重新考虑一下……不去不行吗?”
但他仍然走了。他忽然又想清楚了,不必再向自己提问题了。走到街上以后,他想起来了,他还没有与索尼娅告别。她站在屋子当中,披着那块绿色头巾,被他的一声叫喊吓住了,一动都不敢动,于是他停住步子站了一会儿。在这一瞬间,一个念头突然使他茅塞顿开——这个想法仿佛一直潜伏在脑子里,一有机会就要让他大吃一惊。
“刚才我来找她是为了什么,有什么目的?”我对她说:“有事;可是有什么事呢?根本就没有任何事!告诉她,我要去;告诉她又怎么样?好了不起的事!是不是我爱她?不会,不会吧?刚才我不是像赶一条狗似的把她赶开了吗?难道我真的需要她的十字架吗?啊,我堕落到了什么地步啊!不,——我需要她的眼泪,我需要看到她那惶恐的神情,需要看她怎样伤心、痛苦!甚至需找个借口拖延一下时间,看看她!而我竟敢这样相信自己,对自己抱着这么大的幻想,我是卑鄙的小人,一个坏蛋,坏蛋!”
他沿着河岸走着,剩下的路程不远了。但当他走到桥边时,他站住了,突然拐弯走到桥上,朝干草广场走去。
他贪婪地左看右看,神态紧张地仔细端详每样东西,但他总是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任何一个东西上;一切都悄悄地溜过了。“再过一个星期,再过一个月。我将会坐在囚车里经过这座桥,被押解到什么地方去,到那时我会怎样看这条河呢?能记住它就好了。”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瞧这块招牌,到时我会怎样念招牌上这些字母呢?这上面写着:‘股份公司’,嗯,应该记住这个a,字母a,一个月后,再看它,看这个字母a:到时我会怎样看它呢?到时我会有什么感觉和想法呢?……天哪,我现在这些……忧虑,也许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当然,就某一点而言……这一切大概也是很有意义的……(哈—哈—哈!我在想些什么呀!……我简直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了,我在自吹自擂;嗯,我为什么要羞辱自己呢?呸,人太拥挤了!这个胖子,大概是个德国佬,他推了我一下:嗯,他知道吗,他推的是什么人吗?一个抱小孩的乡下女人在乞讨,她认为我比她幸福,这真有意思。怎么样,给她几个钱乐一乐吧。啊,口袋里还剩五个戈比,这是哪来的?给你,给你……拿着吧,大娘!”
“上帝保佑你!”女乞丐用哭声说道。
他进了干草广场。他心里不高兴,很不高兴碰见人,但却偏偏向人更多的地方走去。只要周围没有人,他甘愿牺牲一切;但他自己觉得,周围都是人。人群中有个醉鬼在发酒疯,老是想跳舞,但总是摔倒。人们围着他看热闹。拉斯科尔尼科夫挤进人群,对着醉鬼看了会儿,突然短促地、断断续续地哈哈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已经忘记了那个醉鬼,甚至看不见他了,虽然两眼还在望着他。最后,他走开了,甚至不记得他是在什么地方;但是他一走到广场中心时,他突然心血来潮,一种感情一下子涌上他的心头,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
他忽然想起了索尼娅的话:“你到十字路口去,向人们跪下磕头,吻一吻大地,因为你对它也犯了罪,然后大声告诉全世界:‘我是凶手!’”想起这些话,他不觉浑身哆嗦起来。在这段时间里,特别是最后几个小时里,他那么强烈地感觉到那种走投无路的苦闷和惊慌,因此他决不放过体验这种完美、新奇、充实的感情的机会。这种感情像疾病发作一样,突然涌上他的心头:它就像内心里的一星火花,突然燃成熊熊大火,烧遍他的全身。他一下子浑身变得瘫软,泪水夺眶而出。他突然趴倒在地……
他跪在广场中央,在地上磕头,怀着快乐和幸福的心情吻了吻这片肮脏的大地。他站起身来,又跪下磕头。
“瞧,他喝醉了!”他身边一个小伙子说。
爆发出一阵哄笑。
“伙计们,他要上耶路撒冷呢,在跟孩子们和故乡告别呢,向全世界磕头,亲吻圣彼得堡和它的土地呢,”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小市民加了一句。
“还是个年轻人呢!”第三个人插嘴说。
“还是个贵族呢!”有人用严肃的声调说。
“如今你可分不清谁是贵族,谁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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