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罪与罚[电子书]

“您知道吗,”他突然问道,同时几乎是放肆无礼地望着波尔菲里,并且仿佛从自己这种放肆无礼中体会到某种乐趣,“似乎司法界有这么一种司法规则,这么一种司法手段——它适用于所有的侦查员,即首先从远处着手,从小事着手,或者甚至是从严肃的但却毫无关系的事情入手,可以说,这是为了激起,或者最好是说,分散受审人的注意力,麻痹他的警惕性,然后猛然出其不意地向他提出一个性命攸关、非同小可的问题,用斧背照准天灵盖,当头一棒,打他个措手不及;是这样吗?迄今为止,似乎所有的规章和条令中依旧奉若至宝地提到这种手段吧?”

“是这样,是这样……怎么,您竟认为,我向您谈到公家的房子就是这个……对吗?”说完这句话,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就眯缝起眼睛,使了个眼色:脸上掠过一种快活而狡黠的神情,额头上的皱纹全舒展开了,小眼睛眯成了一道缝,脸孔拉长了,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神经质的、连续不断的大笑,笑得全身乱颤,前仰后合,并且直瞪瞪地望着拉斯科尔尼科夫。拉斯科尔尼科夫自己也笑了起来,只是笑得有点儿勉强;然而,当波尔菲里看到他也在笑时,便更是纵声狂笑起来,笑得几乎满脸通红,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深恶痛绝之情突然战胜了全部小心谨慎之意:他收敛了笑容,紧皱双眉,久久地、憎恨地看着波尔菲里,在波尔菲里似乎别有用心、故意经久不止地狂笑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他。其实,双方显然都不够谨慎:因而,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似乎是当面在嘲笑这个憎恨他如此大笑的客人,而且并未因此而感到有丝毫的不好意思。这一点对拉斯科尔尼科夫有着尤为重要的意义:他明白,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刚才确实是丝毫也没有感到不好意思,恰恰相反,倒是他拉斯科尔尼科夫也许已落入了圈套;这里面显然隐藏着某种他无从知道的企图,一个什么目的;也许早已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现在眼看着就要摊牌,给他一个迎头痛击了……

他立即开门见山,直奔正题,并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拿起制帽。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他斩钉截铁地开口说道,不过带有相当大的火气,“您昨天表示,希望我到这里来接受什么审问(他特别强调了审问一词)。我已经来了,如果您有什么要问,那就问吧,否则的话,请允许我离开。我没有空,我有事……我得去参加那个被马踩死的官吏的葬礼,那个人……您也是知道的……”他补充了一句,但是立刻又为补了这么一句而生自己的气,因此马上变得更加怒气冲冲,“我对这一切都厌烦透顶,您听见了吗,而且早就厌烦了……我生病也多多少少是因为这个原因……总而言之,”他几乎大喊大叫起来,因为他觉得说生病那句话更不得当,“总而言之:请您要么审问我,要么马上放我走……而假如您要审问,那就一定得按照规章办理!否则我就决不允许;鉴于眼下只有我们两个人,什么也办不成,因此我暂时告辞了。”

“上帝啊!您这是怎么啦!我究竟有什么好问您的呢,”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的笑声戛然而止,他马上改变了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像只母鸡那样咕嗒咕嗒地说个不休,“请不要着急,”他又忙碌起来,一会儿在屋子里蹦来蹦去,一会儿又突然请拉斯科尔尼科夫坐下,“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时间,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小事一桩!正好相反,我非常高兴,您终于到我们这里来了……我是把您当作客人而加以接待的。至于我这该死的大笑,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就请您老兄多加原谅吧。您是叫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吧?您的名字和父名好像是这样吧?……我是一个神经质的人,您的那些锋芒毕露的俏皮话使得我忍俊不禁;真的,有时候我会笑得像橡皮筋一样抖个不停,而且一笑就半个小时……我太爱笑了。从我这种体质来看,我真担心有一天会瘫痪呢。呃,您倒是请坐呀,您怎么啦?……请坐啊,老兄,否则的话,我会认为您生气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一言不发,只是听着,观察着,仍然怒形于色地紧皱双眉。不过他还是坐了下来,可是手里依旧拿着帽子。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我要告诉您一些情况,关于我自己的情况,也可以说是向您解释一下我的性格,”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接着说道,他继续在屋子里忙乱地蹦来蹦去,并且依然像原先那样似乎极力避免与客人的目光相遇。“您要知道,我是一个单身汉,地位低微,默默无闻,而且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有不少的恶习难改,然而现在已经变得聪明老成了,而且……而且……您是否已注意到,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在我们这里,也就是说,在我们俄罗斯,尤其是在咱们彼得堡的各个圈子里,如果有两个聪明人碰到了一起,彼此还都是半面之识,但可以说是相互敬重,唔,就像现在我和您一样,他们必然会整整半个小时都找不到一个交谈的话题,——彼此干巴巴地坐着,面面相觑,双方都觉得尴尬之极。其实,每一个人都有交谈的话题,譬如说,女士们……又譬如说,上流社会那些伶牙俐齿的高雅人士,他们总是能找到交谈的话题,c’estderigueur 法文,意为“这是必然的”、“这已习以为常”。,而像我们这样的中等人士,也就是说富有思想的人,——却总是忸忸怩怩,拙于言辞……老兄,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没有共同的利益呢,还是因为我们过于重视坦诚相见,不愿相互欺骗呢,我不知道。对吗?您怎么认为?哦,请您把帽子放下来吧,好像马上就要走似的,看着真叫人怪不好意思的……正好相反,我非常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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