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包法利夫人[电子书]

夜宵有许多西班牙酒和莱茵酒,有虾酱浓汤和杏仁奶汤,有特拉法尔加布丁,还有各色冷肉,边上的肉冻在盘子里直颤动。夜宵过后,马车开始一批批离去。撩起一角薄薄的窗帘,可以看见车灯的亮光在黑暗中移动。长椅上的人稀稀落落,赌桌上只剩了几个人,乐师们用舌头舔着发热的指尖。夏尔背靠着一扇门打瞌睡。

凌晨三点,开始跳沙龙舞。爱玛不会跳华尔兹。大家都在跳,就连安代维利耶小姐和侯爵夫人也不例外。留下来的,只有住宿的客人,十二位左右。

有位男客,坎肩敞得很开,裁剪贴身,胸脯轮廓一目了然,大家亲切地称他子爵。他第二次来邀请包法利夫人跳舞,说由他来带,她会跳得很好的。

他们俩开始跳得慢,后来快了,他们转啊转,样样东西也围着他们旋转,灯盏、家具、墙板、地板,宛若圆盘绕轴旋转一样。跳到门边时,爱玛的裙子下摆蹭着对方的裤腿;四条腿交错进退;两双眼俯仰对视。爱玛感到头晕目眩,停了停。接着两人又跳起来。子爵越转越快,带着她离开众人,一直旋转到回廊尽头。爱玛气喘吁吁,险些跌倒,把头贴在子爵胸前,靠了一会儿。随后又继续跳,只是慢了些,子爵送她回到原来座位。她往后一仰,靠在墙上,用手蒙住眼睛。

她睁开眼睛,看见舞场中央,一位夫人坐在一张凳子上,面前跪着三个男舞客。她选了子爵,小提琴又演奏起来。

大家看着他们俩。两个人跳过去,又跳回来。那夫人上身一动不动,下巴微垂;子爵始终保持同一姿势,挺胸拔背,手臂圆围,嘴巴前伸。这位女士,会跳华尔兹!他们跳了很久,大伙儿看都看累了。

大家又闲聊了一小会儿,然后道过晚安——其实该是早安,才去歇息。

夏尔扶着栏杆上楼,两腿沉重,膝盖都支撑不住了。一连五个小时,他站在牌桌边,看人家打惠斯特桥牌的前身。,却没看出半点门道。所以,他脱下靴子,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爱玛往肩上搭了条披巾,打开窗子,胳臂支在窗台上。

夜色如墨,下着几点小雨。她吸着湿润的空气,夜风吹凉她的眼皮。舞会的音乐还在耳畔萦回,她努力驱赶睡意,想更久地沉浸在这豪华生活的境界里,不一会儿,她就不得不离开了。

天破晓了。她久久凝望着城堡的扇扇窗户,一心想猜出昨夜注意到的那些人分别住在哪个房间。她真想了解他们的生活,置身其间,和他们打成一片。

但是,她冷得直打哆嗦,这才脱掉衣服,缩进被窝,躺在已睡熟的夏尔旁边。

用餐的人不少,但只吃了十分钟,而且没有酒水,医生大为诧异。饭后,安代维利耶小姐捡了些奶油蛋糕碎屑,放在一个小笸箩里,拿去喂池塘里的天鹅。大家去散步,来到花房的温室,里面有些奇花异草,浑身长着毛刺,层层叠叠摆在架子上,像金字塔一样,上面还挂了一些花盆,仿佛蛇窟的蛇太多了,从盆边倒挂下来一些绿色的长条,交错盘结。温室的尽头是橘苑,绿阴如盖,一直连到城堡的附属建筑。侯爵要让年轻的医生太太开心,带她去看马厩。料槽是筐子形状,上面有瓷牌,用黑字写着每匹马的名字。马分栏而栖,见人走过,就骚动起来,舌头嗒嗒作响。马具房的地板,如同客厅的镶木地板一样光洁耀眼。当间两根柱子,可以旋转,上面挂着套车的用具,沿墙是一溜儿马衔、马鞭、马镫和马勒。

这时,夏尔请一个仆人套好他的轻便马车,停在台阶跟前。大小行李都塞上车,包法利夫妇向侯爵和侯爵夫人道谢告辞,便上路回托斯特。

爱玛默默地望着车轮滚滚向前。夏尔坐在座位的边沿,张开两臂赶车。马小,车辕太宽,马在中间小步快跑。缰绳软塌塌的,浸着汗水,直打臀部。缚在后面的箱子,碰撞车厢,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他们正在蒂布镇高地上行驶,突然,几个人骑着马,嘴里叼着雪茄,嘻嘻哈哈地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爱玛觉着其中有子爵,扭头望去,只见天边几个人头随着马的奔驰,忽高忽低地起伏。

又走了四分之一法里,后鞧断了,不得不停下来,用绳子接好。

夏尔最后检查一遍马索,瞥见地上有样东西,在马腿之间,捡起来一看是个雪茄烟匣,绿缎滚边,中间一个家族徽标,就像豪华马车车门上一样。

“里面还有两支雪茄呢,”他说,“正好留着晚饭后抽。”

“你还抽烟?”爱玛问。

“偶尔抽抽,要看机会。”

夏尔把捡来的东西放进衣兜,扬鞭赶马。

回到家,晚饭还没做好,夫人发脾气,娜丝塔西竟然顶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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