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走过来了,来到了他所在的这个客厅的角落里,问他认识其中的哪几位客人,喜不喜欢绘画,在巴黎求学有多长时间了。从她口里吐出的每一个字,弗雷德利克都觉得很新鲜,他不得不为之而倾倒。他专心地注视着她头上蓬松着披下的头发,发尖触及到了她裸露的肩膀上;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她的身上离开,把他整个的心灵都沉浸在这个漂亮女人雪白的肉体之中;不过,他不敢抬起他的眼皮,面对面地对视着她。
罗桑瓦尔德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请阿尔努夫人唱点什么歌曲,他试了试乐器,她等着;她半张开着嘴唇,一个纯正、悠长、迂回、婉转的声音,冉冉地升向空中。
这是一支意大利歌曲,弗雷德利克一点也听不懂。
演唱开始是一种慢速低沉的节奏,像教堂的歌声一样,随之渐渐地高起来,活跃起来,并多次爆发出响亮的高音,但随即又突然地降下来,音调变得温柔而情意绵绵,带着一种大幅度的懒洋洋的摇摆起伏。
她靠近钢琴的键盘站着,胳膊向下,眼光迷茫。有时,为了阅读乐谱,她眨眨眼皮,额头向前伸一伸。她的女低音,和着低沉的琴弦,发出一种阴森森的冷冰冰的声调;而她那长长的睫毛,漂亮的面容,倾向她的肩膀上;她的丰胸鼓起,双手分开,将脖子轻轻地向后一扬,好像空中有人在同她接吻一样,随即从她的喉咙里滚出一串歌声,接下来,她一连唱出了三个嘹亮的音符,重新落下后,她又喷发出一个最高的音符,随后沉寂片刻,在最后一声伴奏中,她结束了歌唱。
罗桑瓦尔德还没有丢下钢琴,他在继续为自己弹奏,这中间,不时总有客人告辞。十一点钟时,最后一批客人走了,阿尔努同白勒兰一起出去了,借口要去送送他。有些人,吃完晚饭后没有出去“溜一溜”,就自称是生病了,他就是这种人。
阿尔努夫人来到前厅送行,迪特梅尔和余索奈向她致敬,她把手伸向他们;她把手同样伸向弗雷德利克,他顿时感觉像有什么东西钻进了他皮肤的所有细胞中一样。
他离开了他的朋友,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他的心情无法控制。她为什么向我伸过手来呢?难道这是一个未经考虑的随意动作吗?还是她的一种鼓励呢?“算了吧!我傻想什么呀!”管他呢,既然现在能够自由自在地与她来往,生活在她的身边,这就是福气呀。
街上行人稀少。有时,一辆载重的双轮大卡车经过,将石板路震得直响。街道两边的房子一家接一家,墙正面是灰色的,窗户都关着;他轻蔑地想象着,所有住在这些灰墙后面的人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没有见到过她,他们当中甚至没有一个人臆想到她的存在。他对周围的环境,空间,对一切都不再有任何意识;他的脚跟打在地上,手杖敲着铺面的窗板;他仍旧一个劲地往前走,没有目的,心绪狂乱,不由自主。一股潮湿的空气笼罩着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码头边上。
两排笔直的路灯,一眼望不到尽头,照耀在河堤上;长长飘起的红通通的火焰,在塞纳河水深处摇晃。河水呈深灰色,天空更加明亮,似乎是被河两岸升起的大团大团的阴影所支撑着。两岸的建筑已经看不清了,这使天空变得更加黑暗。在远处的屋顶上,飘浮着淡淡泛光的云雾,所有的声音都融进了一个单一的嘈杂声中;一阵微风吹了过来。
他走到纳夫桥的中间停了下来,光着头,敞开胸,呼吸着空气。然而,他觉得从内心深处升起来了某种无穷无尽的东西,一股温柔的暖流涌向全身,使他感到软弱无力,仿佛眼睛下面的波浪在荡漾起伏。教堂的钟声已经敲响了凌晨一点,慢慢地,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喊他。
此刻,他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心灵的震颤,让人觉得自己被送到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里。他感到自己产生了一种非凡的能力,但他不知道这种能力的目的是什么。他给自己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他是否能成为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或者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最终决定从事绘画,因为干这一行使他有机会接近阿尔努夫人。因而,他总算找到了自己的职业!现在,他生存的目的已经明确,未来已在把握之中。
当他回到家里,关上门,听见有人在他卧室隔壁的小黑房间里打鼾,这是哪一位,他不再想到他了。
他的脸映照在镜子里,自己觉得很漂亮;于是,站在镜子前面,自我欣赏了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