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第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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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烟灯点燃,一面开着烟泡一面对我说。鸦片烟的烟味很好闻,靠在别人的烟盘上“摆龙门阵”作者原注:四川方言:谈天。那真是一种神秘的境地。在吃饭不大成问题的人也普遍的嗜好鸦片烟,他们所追求的便是这种神味,比这还要更进好几百层的神味。烟盒子对于他们是地上的乐园。

我勉勉强强地抽了两口烟,烟泡子怕起了好几次火;抽起来的味道很苦,没有不抽的时候那样好闻。抽烟也是有艺术的,抽不来烟的人只好像吹洞箫一样的吹,不会吸。不是把灯吹熄,便是让烟泡子着火。要抽一两口烟,装烟的人真是要费很大的气力。

你听抽烟的人讲起抽烟的艺术,那真津津有味了。

开始是烟家具的讲究。所有一切的烟斗、烟枪、烟灯、烟签,都有有名的出产地或专门的匠人。烟枪的讲究可真不亚于女人的讲究梳头。为要使那枪杆的色气染成金黄,他们不惜把自己的烟枪在尿缸里浸过好几个礼拜。烟嘴和烟脚是要用上好的玉石来装饰的。枪裹肚不是纯银便是纯金,还要嵌上许多宝石。

其次是开烟的手腕。这是很精巧的一种技艺,要把烟泡子炼来非常粘韧,上在烟斗上要形成一个肚脐眼,那便是上选。

连吃烟的声音也可以听得出那人的手腕的高下。要一气呵成,要玲珑清冽,活乐翁、活乐翁、活乐翁地好像大珠小珠落玉盘。

这些艺术,门外的人只凭着耳食的绪余是不能够形容尽致的。这是吸鸦片的艺术,也就是有闲阶级的艺术一般。他们是要讲究雕琢,讲究色彩,讲究声韵,讲究神味的,这不是和抽鸦片烟的艺术是完全相通的吗?欧洲颓废派的文人Coleridge作者原注:库尔律治(1772—1834),英国湖畔诗人之一。,DeQuincey作者原注:德·昆塞(1785—1859),英国湖畔诗人之一,著有自叙传《吸鸦片者的忏悔》。Baudelaire作者原注:波特莱尔(1821—1867),法国诗人,著作以《恶之华》为最有名。Verlaine作者原注:凡尔仑(1844—1896),法国诗人。等等不同时就是鸦片烟的嗜好者、赞美者吗?

有产阶级的艺术就是鸦片!

吃了杜子康的两口鸦片委实是见了奇效,那天坐了一天的轿子,在黄昏的时候到家,竟一次都没有泻过。

回家走进中堂,在阶缘上遇着三嫂。

她笑着说:“八弟,你回来了。”

我也笑着回应她说:“我回来了。”后来她对我说,我那时的笑容是很凄寂的。

我走路已经很勉强了,父亲从后堂走出,劈头遇着我。父亲很带着一种惊异的神色。

——“八儿,你怎样的?”

——“我人不大好。”

父亲转过身跟着我走进去。我的两个妹妹和三个侄女来扶着我,她们是和母亲坐在后堂的门口的。

母亲也站起来迎着我。

——“八儿,你回来了,你人不好吗?”

——“我回来了,妈,我人不大好。”

走进母亲房里去,倒在前面的一间厢房里的床上睡下,我从此便失掉知觉了。

父亲是懂中医的,但他并没有学过医。他只是凭自己的聪明和经验,集收了不少的医药的知识。他看病不评脉,也不谈甚么阴阳五行的玄理。他只望望气色,问问病情,看看舌苔,审审热候罢了。在缺少医师的我们乡下,他虽然并没有挂牌,但也有不少的病人找他。事情也奇怪,凡是找他的人大概都是药到病除。因此,乡里人差不多把他当成了救世主一样。我们的大伯父也时常嘲笑他,说他是“神仙太医”。

这种事实在科学上是可以说明的。本来人的本身具有自然疗养的力量,一切的病患都是自己在疗养,医生不过是帮助这种机构的运行罢了。所以大概的病只要能够静养,都可以不药而痊。一般医生虽然平庸到万分,也能够糊口的原故就在这个地方了。父亲用的药是一些温和的药,这对于人的身体是不会有害的。又加以别人信仰他,这第一着便使患者安心,是医病的第一种妙剂。

我那回回到家中,父亲照着平常的惯例,也就开了一服温和的药给我吃。平常家里人一有病痛都是用父亲的药方的,但我的病情太重了,使他失了主宰。他便不能不去找我们场上的唯一儒医宋相臣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