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第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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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堂的经学教员黄经华先生是我们乐山人,他也是廖季平先生的门生。他很喜欢我,借了不少的书给我看。在小学校对于今文学发生的趣味是他为我护惜着的。他教的是《春秋》,就是根据廖季平先生三传一家的学说。他很有把孔子宗教化的倾向,他说唐虞三代都是假的,“六艺”都是孔子的创作,就是所谓托古改制。为甚么《左传》里面在孔子以前人的口中征引“六艺”的文字?他说这便是孔门的有组织有计划的通同作弊了。他怕空言无益,所以才借重于外,托诸古人,又怕别人看穿了他的伪托不信任他,所以才特别自我作古的假造出许多的历史。他这种见解在当时是很新鲜的。

章太炎的《国粹学报》,梁任公的《清议报》,就在这时候和我见面了。章太炎的文章我实在看不懂,不过我们很崇拜他,因为他是革命家的原故。革命家的言论为甚么要那样的难懂,一点也不带点革命性?这是我们很怀疑的地方。有人对我说,难懂的是他论学的文章,他关于革命的言论是比较容易懂的。但那时候他办的《民报》是禁书,我们没有可能得到阅读的机会。

《清议报》很容易看懂,虽然言论很浅薄,但它却表现出具有一种新的气象。那时候的梁任公已经成了保皇党了。我们心里很鄙屑他,但却喜欢他的著书。他著的《意大利建国三杰》,他译的《经国美谈》,以轻灵的笔调描写那亡命的志士,建国的英雄,真是令人心醉。我在崇拜拿破仑、毕士麦之余便是崇拜的加富尔、加里波蒂、玛志尼了。

平心而论,梁任公的地位在当时确是不失为一个革命家的代表。他是生在中国的封建制度被资本主义冲破了的时候,他负载着时代的使命,标榜自由思想而与封建的残垒作战。在他那新兴气锐的言论之前,差不多所有的旧思想、旧风习都好像狂风中的败叶,完全失掉了它的精彩。二十年前的青少年——换句话说:就是当时的有产阶级的子弟——无论是赞成或反对,可以说没有一个没有受过他的思想或文字的洗礼的。他是资产阶级革命时代的有力的代言者,他的功绩实不在章太炎辈之下。他们所不同的,只是后者的主张要经过一次狭义的民族革命,前者以为这是不必要的破坏罢了。他们都是醉心资本主义的人,都是资本制度国家的景仰者,都在主张立宪。同样的立宪,美、法的民主和英、日的君主是并没有两样的。……

林琴南译的小说在当时是很流行的,那也是我所嗜好的一种读物。我最初读的是Haggard作者原注:英国十九世纪小说家。的《迦茵小传》。那女主人公的迦茵是怎样的引起了我深厚的同情,诱出了我大量的眼泪哟。我很爱怜她,我也很羡慕她的爱人亨利。当我读到亨利上古塔去替她取鸦雏,从古塔的顶上坠下,她张着两手去接受着他的时候,就好像我自己是从凌云山上的古塔顶坠下来了的一样。我想假使有那样爱我的美好的迦茵姑娘,我就从凌云山的塔顶坠下,我就为她而死,也很甘心。有时在迦茵的位置上把那少年汪君替换上去,但总觉得不自然。因为他也是男子。很像用不着我用多大的力量去保护他的一样。

《迦茵小传》有两种译本,林琴南译的在后。在前的一种只译了一半。这两种译本我都读过,这怕是我读过的西洋小说的第一种。这在世界的文学史上并没有甚么地位,但经林琴南的那种简洁的古文译出来,却增了不少的光彩。前几年我们在战取白话文的地位的时候,林琴南是我们当前的敌人,那时的人对于他的批评或许不免有一概抹杀的倾向,但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不能够抹杀的。他在文学上的功劳,就如梁任公在文化批评上的一样,他们都是资本主义革命潮流的人物,而且是相当有些建树的人物。

林译小说中对于我后来的文学倾向上有决定的影响的,是Scott作者原注:十九世纪英国小说家,多描写古代的武士生活。的《Ivanhoe》,他译成《撒喀逊劫后英雄略》。这书后来我读过英文,他的误译和省略处虽很不少,但那种浪漫主义的精神他是具象地提示给我了。我受Scott的影响很深,这差不多是我的一个秘密。我的朋友似乎还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我读Scott的著作也并不多,实际上怕只有《Ivanhoe》一种。我对于他并没有甚么深刻的研究。然而在幼时印入脑中的铭感,就好像车辙的古道一般,很不容易磨灭。

Lamb作者原注:十九世纪英国文学家。的《TalesfromShakespeare》,林琴南译为《英国诗人吟边燕语》作者原注:一般译作《莎氏乐府》。,也使我感受着无上的兴趣。它无形之间给了我很大的影响。后来我虽然也读过《Tempest》、《Hamlet》、《RomeoandJuliet》作者原注:《暴风雨》、《哈姆雷特》、《柔密欧与幽丽叶》。等莎氏的原作,但总觉得没有小时所读的那种童话式的译述来得更亲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