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第三篇

郭沫若作品精选[电子书]

事实上丁先生也未免太年青了!吃醉了酒骂人,这在我本来是一种恶德。但是你被骂的丁先生也应该内省一下,你到底为什么受骂?假使你内省不疚,那小孩子的醉态就像蜉蝣撼大树,何损于你的泰山北斗呢?但他偏偏要和我那样计较,我现在除我自己甘愿认错之外,觉得你意气用事的丁先生也未免错了。

丁先生遇着了两重障碍,教职员一部分的反对和学生的反对,他当时终没有能把我斥退。第二天他回他的荣县,我也回我的故乡去了。我的斥退便成了悬案。校长的意思是只要丁先生不说话,他是可以不斥退我的。问题就在丁先生一个人身上了。

我以待罪的身份回到故乡,不消说是不很愉快的。但我父亲好像没有前次在小学校被开除时那样担心了。我们三哥那时在做铁路路股调查委员,由省城派到荣县去,父亲还请他和丁先生私下交涉,只要学校不开除我,便把我送到成都去就学也可以,请他不要追究。但三哥还没有到荣县,丁先生已经得了急症,一命呜呼了。

听说丁先生得的是喉症,刚好一晚上便死了,话也不能说出一句。他的夫人不久也得着同样的病相继死了。

丁先生一死,那我的悬案便无形消除。暑假过后,我又公然回到了学堂。那时候一般的朋友真是高兴,特别是在第二学期中说了一句“肝筋火旺”、便被他斥退了的易老同学。他那时候已经在成都存古学堂读书,暑假后上省时我们在城里会着。他说:

——“你的星宿高,硬把丁丁儿克死了。”

他总是离不了这种俗调。他还说:

——“丁丁儿那张尖嘴平生带过太带多了,所以死的时候连话都不能够说一句。这是活眼现报。”

其实了先生的急症毫无疑问是白喉症(diphtheria)中最猛烈的一种,毒性化脓。听说他的喉膜带灰绿色,这正是确证。乡里人就因为他不带白色,所以便相传以为是奇症了。

白喉症的传染性是很厉害的。不幸的他的夫人也成为了这同病的牺牲。

但我在嘉定中学堂就在一九○九年的上半年,终竟遭了退。

中秋过后不久的一个礼拜日,我同好几位同学到乐山劝学所里去了。那时候是魏文通先生在当视学,我们去帮忙制造表册。从清早九点钟起制到午后两点钟,才告了一个段落。我从劝学所退出,沿着城墙边正想走到萧公庙去看戏。

萧公庙在城的正南丽正门内,劝学所是在城西的白塔。我们沿着大渡河畔的城边走去,途中是要经过王爷庙和铁牛门的。

走到王爷庙的时候,看见里面驻扎的粮子们正在准备武器,好像要和甚么人作战的光景。

我们看了并没有甚么惊异。因为那时峨边厅附近出了乱子,在此驻扎的营防已经下了动员令,不久就要出发。

同时有零碎的散兵迎面络续跑来,有的把包头打散,有的把上衣脱了,情形颇有几分狼狈。还有一两个警察,也拉着他的哭丧棒跟着飞跑。

我们还在笑。我说:“这几位英雄为甚么弃甲曳兵而走?”

我们再往前走。刚走过铁牛门,前面城墙上就像海涛一样,黑压压地涌来一大群人,为首的都是嘉定中学堂的学生。看这个光景,不消说又是惹了事了。

——“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

我们接上前去探问。同学中有好几位争着把情况说了。结果是不出所料,在萧公庙的戏场里学生和王爷庙的粮子发生了冲突。

两方面都是群众,而且两方面都是很骄纵的群众。从前有句俗话:“考试的童生、出阵的兵。”——这是说这两种群众都是不好惹的。嘉定中学的学生闹事很有名,他们的不好惹正不亚于从前的考试的童生。但是王爷庙的粮子又正是要出阵的时候。

这两件不好惹的东西闹起事来,双方都诉诸武力。打呀,打呀,打呀,把一个戏场打得落花流水,双方都打出重伤来了。我们有一位同学打得吐血,听说有一位粮子也打得半死。粮子的一边终因为众寡不敌先逃走了。

许多同学就簇拥着那受伤甚重的一位同学向我们走来,他们要到王爷庙去和那儿的营长理论。

我们尽力阻挡着他们。到这时候,那士兵们为甚么在准备武器,我们才知道了。

“去不得!去不得!那儿已经在准备武器,你们簇拥起过,他们开起枪来,那不是好玩的。”

同学们听了我们的话镇静了下来。我们主张先回学校,和办事人商量好了之后,再作办法。

那时候,校长回到他家里去了。我们只好找着教务长张先生,监学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