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一场醉后的事情。
我同几个“转转会”的人喝酒,喝了后又打牌,已经半夜过了,我的钱输光了,我还要要求打。有一位说要打现钱,我便和他吵闹起来。我痛骂他,说他侮辱了我,怕我输了不给钱。两个都把脸破了,我便一冲冲出那店铺来。那是县街上的一家药店,就是和我吵架的那人家里的。
那时还没有电灯,昏黄的街灯照着悠悠的夜景,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
打牌是有汪君在场的。我和主人决裂了,冲了出来,我相信他一定要跟着我走。但我走出街来以后,走不多远我便立在街边等了一会,却不见有人在后面跟来。我又愤恨,又绝望,想到学堂的门是已经关了,便顺便走进街头的一家客栈里去,客栈的么司务把我引上了楼。一个长条房间,沿着壁摆了三尊床。床上是只有草群鸵徽挪菹的。
我抢着床头有一个长桌的床便和着衣裳倒了下去。么司务抱着一床被条走进来,把它盖在我的身上,就像压下了一张石板一样。随手点燃了桌上的一盏菜油灯。他又走出去了。
我模模糊糊地睡着,恨我受了侮辱,又恨那汪少年不跟着我来。我想到身上没有钱,明天怎样出客栈,心里也暗暗地着急。口渴极了,向么司务要茶水喝,但他说已熄了炉火了。没有法子,只得忍耐。
模糊地睡熟了。有人吻着我,把甜蜜的凉汁渡入我的口中。我睁开眼睛一看就是汪君。我真是喜出望外了。
我责备他:“你为甚么不跟着我来?”
他说:“在人面前怎么好那样呢?你走了我们还打了一两和牌,我装着肚痛才告退出来了的。他们也醉了,和你吵的老陈吐得一塌糊涂。”
——“你怎么晓得我是在这儿的?”
——“我晓得你不能回学堂,一定是在客栈里睡。几家客栈我都沿街打听了来,在这儿才找着你。我想你一定口渴,在街上买了几节红甘蔗来。”
说着他又笑融融地咬了一口来渡在我的口里。
——“啊,我真爱你呀!”我紧紧地把他抱着。
他那晚上就和我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还是他给了栈房钱我才出来了的。
第一学期的半年就是这样放荡过去了,不消说完全没有学到甚么。我的修身分数是在二十五分前面还打了一个负号的。
三
第二学期的中学校又换了一种花样了。
全校的教职员完全更换,一个都没有剩留。
校长姓秦,是犍为县的人,他在成都师范学校做过监学。他所找的人比第一学期的是要稍微整齐一点。但严格地说来,两者的相差也很有限。譬如成都高等学校预科毕业的数学教员,读“英文”的“English”为“因革赖徐”,读“学校”的“Schoo-l”为“时西火儿”,这已经是够令人滑稽了。同校出身的植物教员把别人的钞本来讲授,竟把草写的“天然景象”误认成“天龙景象”,讲了一大篇“飞龙在天”、“现龙在田”的《易》理。
有一位姓罗的监学,他本是峨眉县的秀才,又是留东学生。他替我们讲国文,讲韩退之《送董少南序》,那里面有“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犹复有昔日之屠狗者乎”的一句话,他不知道“望诸君”就是乐毅,他讲道:
“你去把那些诸君的坟墓吊望一下罢,看那市面上还有没有从前的卖狗肉的?”我们好笑,笑得忍不住,我们给他取了一个日本式的诨名叫“猪头望三郎”,别号又叫“狗肉先生”。
像这样的笑话是不一而足的。不过从整个的来说这一学期的先生比第一学期是要高超一点,多少他们还见过一些世面,进过几天学堂门。但他们,特别是一位监学名叫丁平子的先生,却异常的自负。
丁先生也是一位日本留学生,他是荣县人,是一九○七年日本留学生闹取缔风潮回国的。那时候他在当四川留东同乡会的总干事,他在留学界中当然是铮铮佼佼的一流。
他的身体非常矮小,面孔是一个正三角形,上颚的两个门牙暴得非常厉害。他自己很以辩才自雄,但他的声音非常尖锐,语调非常的不自然。这无论怎么也没有雄辩家的资格的。不过他为人很狡猾,他爱弄诡辩,你要和他说话总说不过他。
他们这些先生在那时候或许事在难免,因为要统辖在第一学期中过于放纵的学生,所谓“刑乱国用重典”,是要采取严厉手段的。但是他们是过于专横了。他们不是以学生利益为本位,只是以显示自己的身手,显示自己的威风为目的。
才开学不两天,有一位夹江的很小很小的姓宿的学生,便在吃中饭的时候,因为自己桌上的椒油辣子吃完了,便去把会食的监学桌上的一碟辣子取了来。监学是一人一桌的,一碟辣子当然会有剩余。出乎意外的是那天会食的詹监学,他竟拍案大怒,说这姓宿的同学侮慢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