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在路上走。天色渐渐地黑到快要伸手不见掌了。我是从来没有走过夜路的,路又非常的寂寥,沿着大渡河走差不多三五里路都是渺无人烟。大渡河的流水活落、活落、活落地在那黑暗中流着。靠山的一面不断地有风吹林木的声音。
路愈黑,愈见增加着胆怯。一面怕有强盗乘着夜阴出来抢劫,一面又在怕鬼,虽然自己并不相信有鬼。路上黑森森的林木都好像活着的魔鬼一样向你袭来,只是使你的毛骨悚然。走到有人家的地方时,怕强盗的心理又要占优势了。到那时又只好放轻着脚步,凝集着呼吸,一样毛骨悚然地悄悄地走过。就这样,我走了二十几里路,走到都庙了。
都庙的村落是在一个山坳里,平时我们很忌避那个地方。在小水天的时候,村前面一个大大的水湾现成沙地,人们就在这沙地上取捷路走过。
我走到都庙了。没有灯亮一人还要走十五里路,我终竟没有那样的胆量了。但我同时也放大了胆子走进了都庙的市街。我有两种想法。我想那两位老轿夫走到这儿一定要上街买灯火的,我不如在那街口的一家么店上等他们。万一他们不来时,不买灯火我也不敢再走了。
我上街去走到一家卖蜡烛的店里。这儿刚好有几位我们场上的人在做饭吃。他们都是江湖上的人。好像是“礼”字堂或“智”字堂的兄弟。他们见了我非常的亲密的。
——“哦,八老师,你是回府吗?”
——“是的,我路走黑了,我来买灯火。”
——“你为甚么没有坐轿子呢?”
——“我让了轿,是吴长发、张老大抬我的,他们抬不动。”
——“啊,是那两位蠢棒?”
他们和我谈了一阵话,我坐在门口等那两位轿夫。他们的饭弄好了,无论如何都要请我去吃。我不得已只得领了情。有一位铜河上游的铜街子的某老大伯爷,他们替我指识了,我便和他两人坐在上席。那老大伯爷真是老,须眉一切都是雪白的了,他非常客气。
我把饭吃完了,又坐在门口等,但那两位轿夫却不见来,我心里有些着急了。
——“八老师,你是在甚么地方让的轿?”
——“还没到罗汉场的时候。”
——“哦,那吗他们一定在罗汉场吃了鸦片烟,看见天气晚了便在那儿落宿了。不然便弯道走到堰溪口去了。”
我也是这样想。我想他们假如走过都庙时,无论怎样是要上街来买灯火的。但是念头一决定后,我反而踌蹰起来了。我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呢?要回去时,一个人还要走十五里路。
——“八老师,我看你今晚上不要回去罢。路上很不好走。万一踏失了脚,落到河里去了,那不是好玩的。我们明天清早一大早回沙湾,我们一道走罢,连我们今晚上都是不敢走的。”
——“不走,我可没有地方睡呢。”
——“啊,那不要紧,那不要紧!大伯爷的床很宽,可以睡两个人。八老师,你一点也不要客气。我们出门人是用不着客气的。”
——“我一点也没有客气呢,多谢你们。”
坐了好一阵,他们替我把床敷好,我便和那位大伯爷一床。
那是一间很小很小的房间,在老大伯的床之外还有两尊。我看着他们抽鸦片烟,把瘾过足了,把灯吹熄之后,大家便脱衣就寝。
房壁是有无数的大框小洞的,睡在床上可以望得见天星。一阵一阵的牛屎臭味。
这是一种奇怪的际遇。我一来不安,二来不惯,睡在床上只听见他们次第的打起鼾声,我自己却怎么也不能睡熟。
快天亮了罢,快天亮了罢?怎么总听不到鸡叫?这儿的乡村难道是没有人家养鸡的吗?没有鸡,狗总会有的。天将亮时,狗或许要叫,但也听不到狗叫。睁着眼睛在床上总是不能睡熟;但又不好翻身,怕把同床的那位老人搅醒了。我渐渐感觉着燥热起来了。
啊,好容易!远远听着狗的叫声了。不一会又听到许多人的嘈杂的脚步声音。
我睡的地方,隔壁便是一条巷道。嘈杂的脚步声、人声,愈见近了,愈见近了。明晃晃的一道一道的火光从巷道中走过,这从壁缝里是看得很鲜明的。我心里又顿然感觉着一种别样的不安。啊哈,在这儿今晚上有甚么明火抢劫的事情吗?门外有猛烈的敲门声了。啊,就是抢的这家店铺吗?我的悬念刚好起来,又听见门外的人在叫喊了。
——“赵老板,赵老板,沙湾场郭鸣兴堂的八老师……”
啊,救命菩萨!我刚好听了一半便从床上跳起来了。
——“哦,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在外边叫门的分明是我父亲的学徒朱先生和我家里的用人刘老大、刘老么的声音。这当然是我家里派来接我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