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那儿,呆呆地盯着那张纸看了好一会儿。电幕转而放起了刺耳的军乐。真奇怪,他不仅失去了表达能力,连自己本来想说什么都忘了。他为了这一刻准备了好几个星期,他一直以为自己需要的只是一点勇气。真正写起来不会很难。他要做的只是把多年来萦绕在自己脑海里的没完没了、焦躁不安的独白原原本本写下来而已。然而此刻,连独白都枯竭了。况且,他的静脉曲张性溃疡开始奇痒难忍。他不敢挠,因为一挠就发炎。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除了面前的这张白纸,脚踝上的皮肤瘙痒,喧嚣的音乐,和杜松子酒带来的轻微醉意,他什么也意识不到。
突然,他慌张地抓起笔写了起来,至于写了什么,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那幼稚的小字慢慢爬满了一页,先省掉了大写字母,最后连句号都省掉了:
1984年4月4日。昨晚去看电影。全是战争片。有一部很好,说的是一艘装满难民的船在地中海遭到空袭。观众们看到一个大胖子在水里游一架直升机在他头顶上追觉得很有趣。起先见他像海豚一样在海里一沉一浮,然后又从直升机的机枪眼里看见他,然后只见他的身上满是枪眼周围的海水被染成了粉红色他突然下沉好像枪眼里进了水似的。他沉下去的时候观众哈哈大笑。然后又看见一艘装满儿童的救生艇上面盘旋着一架直升机。有一个中年妇女可能是犹太人坐在船头上抱着一个三岁的孩子。小男孩吓得大声哭喊把头藏在她怀里好像想在她胸前拱出一个洞来把头埋进去那个女人抱着他安慰他虽然她自己也吓得脸都紫了,她一直尽可能地用身体护着他好像以为自己的手臂能够帮他挡住子弹。这时直升机朝他们投下了一枚二十公斤的炸弹燃起大火船炸成了碎片。这时有一个精彩的镜头一只孩子的手臂飞呀飞飞到空中肯定有一架前面装了摄像头的直升机在跟拍党员座位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可是坐在无产者区的一个女人突然站起来大吵大闹喊着他们不应该让孩子看这个不应该这样不对不应该让孩子看见直到警察来推她把她推了出去我想她不会有事的没有人在乎无产者的想法这是典型的无产者反应他们从不——
温斯顿停下了笔,部分因为他的手已经写得抽筋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下子写出这么一大串垃圾。奇怪的是,写的时候,一种完全不同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清晰了起来,他几乎觉得自己有能力把它写下来。他这才意识到,今天令他突然决定回家记日记的是另一件事。
这是今天早晨发生在部里的一件事,如果如此模糊的一件事也算发生过的话。
将近十一点的时候,在温斯顿工作的记录处,大家把椅子从小隔间里拖出来排在大厅中央,正对着大电幕,准备开始两分钟仇恨。温斯顿刚在中间一排坐下,两个他见过,但从未说过话的人从门口走了进来,令他颇感意外。其中一位是个姑娘,经常与他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知道她在小说处工作。这是猜的——因为他有时见她满手油污,拿着一把扳手——她在一台小说写作机上干点机械活。她看上去是个大胆的姑娘,大约二十七岁,长着一头浓密的黑发,脸上有点雀斑,行动敏捷,像个运动员。一条窄窄的红色腰带——青年反性团的标志——在她工装裤的腰上绕了好几圈,恰到好处地突出了她臀部的线条。温斯顿第一眼就不喜欢她。他知道为什么。那是因为她身上刻意带有的曲棍球场、冷水浴和集体郊游的气息,以及彻底的单纯。几乎所有女人他都不喜欢,特别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尤其是年轻女人——往往是党最狂热的追随者,她们把口号挂在嘴边,还充当业余间谍,能嗅出任何非正统的思想。可这个女人使他感到比大多数人更危险。一次在走廊上擦肩而过的时候,她飞快地从眼角瞟了他一眼,那眼光好像一直刺进了他的心里,使他一时极为恐惧。他甚至想到,她也许是思想警察的卧底。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不管怎么说,只要她在近旁,他总是觉得莫名的不安,这种感觉带有一点恐惧,也有些许的敌意。
另一个人叫奥伯良,他是内党党员,担任着重要职务,他的地位如此之高,温斯顿对他的工作性质也不太了解。看见身穿黑色工装裤的内党党员走近,围着椅子的一群人霎时一片肃静。奥伯良长得高大魁梧,脖子很粗,脸庞粗犷、幽默、而又蛮横。虽然外表令人望而生畏,他的举止却颇有魅力。他有一种奇怪的本事,他把眼镜往鼻梁上推的动作异常文雅,人们很容易对他消除戒心,说不清为什么。这个动作让人想起十八世纪贵族递上自己的鼻烟盒的动作,如果还有人用这种方式思考的话。温斯顿在认识奥伯良的十来年中大概只见过他十来次。他被他深深吸引,不仅因为奥伯良优雅的举止和拳击好手的体格之间的反差令他着迷,更重要的原因是一个藏在内心深处的信念——也许算不上信念,而只是一个希望——希望奥伯良的政治立场并非绝对正统。他脸上的某种东西不由分说地使人产生这种联想。他脸上也许并没有挂着非正统的标签,写在他脸上的只是智慧。无论如何,他看上去像是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如果你能设法躲过电幕与他单独相处的话。温斯顿从未努力证明过这种猜想——事实上,也不可能做到。这时,奥伯良看了一眼手表,发现马上就到十一点了,他显然决定留在记录处,等两分钟仇恨结束之后再走。他在温斯顿同一排坐了下来,与他之间隔了一个位子。一个在温斯顿旁边的隔间里工作的小个子棕发女人坐在他们中间。那个黑发姑娘坐在他后面。